年9月某日深夜,西安开往敦煌的K次列车正在疾行。
13号车厢的乘客,大部分是学生,来自湖北美院的工艺系。暗淡的灯光下,大家相互倚靠、昏昏欲睡。
停靠张掖后,上来了几个腰圆膀粗、油头滑脑的“流达鬼”(武汉话:混混)。他们瞥见车上的女学生,两眼露出邪光,搭讪着挨她们坐下、马上动手动脚,引起一片惊叫声。男同学们见状十分气愤,站起来呵斥他们。
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正在怒目相怼、箭拔弩张之际,有人喊道:“老大来了!”
大家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从隔壁的车厢里,慢斯条理地来了一个男人。此人个头瘦小、弱不禁风,蓄有浓密的胡须,无法猜透他的年龄。
只见他,阴沉沉的脸上,迷缝着一双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几个混混。一边将衣袖撸到肘部,伸出比麻杆还要细的胳膊,一边操着声音不高的武汉腔说道:“么样,想赌狠?来撒!”
混混们一脸懵逼,暗自思忖、八成儿是碰到了武当山的高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堆起笑脸、双手一拱,连声说道:“老大,对不起,不敢、不敢……”,在众人的哄笑中,讪讪地溜走了。
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想起了《水浒传》的“野猪林”:当林冲被人绑在树干上,欲结果性命时,花和尚鲁智深突然从树林中走出来,吓得几个人四散奔逃。
那么,这个让混混们不战而降的人是谁呢?
他,就是老湖美著名的“爹爹”:孙汉桥。
看来,不靠武艺和才华,仅靠脸上的美髯,便能喝退三军。
《自画像》(水粉·对开纸·年)孙汉桥
孙爹爹年出生于武昌,是正宗的七品“红二代”。自幼颇有艺术天赋、酷爱瞎涂乱画。
年初中毕业时,遇到襄樊文艺宣传部门、急需招收有唱歌跳舞和绘画特长的人,这样,善画黑板报的他,便进入了襄樊市展览馆工作。
其时,馆里几个美工均毕业于文革前湖艺附中,他兴奋的屁颠儿地跟着厮混,获得了正规的绘画训练,打下了扎实的造型基础。年,湖艺恢复招生,孙爹爹理所当然地被选拔,荣幸地成为了大学生。
初中时代的作品·孙汉桥
《石膏像写生》(36开·年)孙汉桥
《路》(油画·年)孙汉桥
湖艺美术分部首届“工农兵”学员(共有30名),其中油画班有10人。他们的政治表现绝对根红苗正,绘画的水平却良莠不齐。孙爹爹的功夫一枝独秀,被师生们刮目相看、羡慕嫉妒恨。
从此,他被当作“白专”的典型,常常被批判。因祸得福,也引来了爱神的眷宠。同班的校花、师院长娇小美丽的女儿师海云,一无反顾地爱上了他,有才就是吸引女神。
正在热恋中的孙汉桥与师海云
湖艺75届油画班毕业合影(前排左起:管宁、殷小林、段义芳、贾学坤、孙汉桥;后排左起:张世福、胡嘉辉、张锡瑞、赵树初、丁昌祥。)
左起:孙汉桥、吴鄂东、刘培兴(年摄于北京站)
湖艺75届美术专业毕业照:中排左二张振铎、左三宋驹、左七师群、左九王太刚、左十二张朗、左十三金超、左十四孙汉桥。(背景为音乐学院原礼堂)
年毕业后,孙爹爹依旧回襄樊展览馆,直到82年下半年才调回老湖美,恰好这时我也来湖美工作。
“音院的美女体院的汉,美院的流氓满街窜。”
这是80年代流行的顺口溜。美院的艺术家,多蓄大胡子,或剃大光头。那会儿奇形怪状、奇装异服,便与“流氓”无异。
俗话说得好,叫唤的狗子不咬人。大凡装作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多半是木讷本分、内心自卑的老实人,这是行为心理学所决定的。
孙爹爹亦是如此。
他是何年何月何日蓄须,被称为“爹爹”,已成为难解之谜。
84年我们同住在17栋筒子楼,有一次他慢悠悠地来串门。我母亲见状,立刻恭敬地让座,泡茶并递上烟,他并不推辞,大模大样地受用一番。后来我母亲问我,那个老教授怕有60多岁吧,我只能哭笑不得、摇一下头。
他是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艺术家,既豪爽,也固执;既敏感,也迟钝。他不善交际和自我表现,如遇陌生人无话可说;但与好友一起,却口若悬河;特别是几杯酒下肚,口才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
因此,在“85新潮”时《部落》的青年教师中,他是积极的参加者与组织者,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凝聚力。后来,他在工艺系率先发起基础课教学的改革,其观念与方法被继续沿用至今。
《部落》标准照:前排左ー孙汉桥。
孙汉桥在《部落》画展上自己的作品前
唐小禾院长(中)检查96工造班基础课的作业,他身旁为孙汉桥。(年6月)
《干鱼》系列(油画·~93年)孙汉桥
他嫉恶如仇,同情弱者、鄙视强者。当你落魄潦倒,他悄悄地过来陪伴;当你一帆风顺,他默默地离你远去。
90年代初,我与学校闹别扭,调往苏州,他带着学生来帮我搬家,一声不吭、黑汗水流地忙碌了大半天;当我灰头灰脸地从苏州回来,住在山坡边一间破平房里,他几乎每天都要过来,陪我喝茶聊天。
后来,我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不仅做了系主任,还办了一家赚钱的装饰公司。整日里呼朋唤友、香车美女,便见不到他的身影。而我,也把他忘到万里之外的爪哇国去了。
孙汉桥(左)与藏龙岛散人(年11月)摄于老湖美
90年代中期,老湖美有一片真正的“野猪林”。
学院的后门与省美术院之间,有一块“三不管”的地带,树木葱茏、野草茂盛,其位置是现在的美术馆。林间散落有几个排档式的小酒家,师生们三三两两、随意而座;划拳猜酒、热闹非凡。
这是孙爹爹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每日中午和傍晚,他会早早地坐在这里,等候着大伙儿的到来。在此,不仅肆意地放量喝酒,还可以开心地嘻笑怒骂。他的酒量并不么样,总是酩酊大醉。
他的口头禅是“好人不当官、当官无好人”。喝高了,照例要骂人。
挨骂最多的,当然是所谓“当官的”人。我做系主任后,常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可是,有次他却闯了祸、掉得大,居然骂了一位院领导。还好,领导大人有雅量,也没有与他计较,一笑了之。
《物·象——孙汉桥水墨拓印作品展》开幕式(年6月·悉尼)
《废物再造》系列(装置·年9月)孙汉桥
《医学十字》(装置·年6月~年6月)孙汉桥
孙爹爹很倔犟,认定了的事情决不反悔。
例如,他赞同陈丹青的观点,反对职称的英语考试。其实,考试也不过是走过场,抄一下便可过关。但他就是不愿意干,以致于做了大半辈子讲师,直到55岁(55岁后免考)后才被评上副教授。
我严重怀疑,他这辈子都沉浸在穿越和意淫之中,错把自己当成了“野猪林”的好汉鲁智深。
其实,我很佩服他,也想过那种自由自在、自撸自嗨的生活。但是,知易行难,最大的原因是放不下“虚荣”二字。放下了,就没有恐惧、没有忧患,一切都不是问题。
但我做不到。
前几年,“副教授”孙爹爹终于退休了,他搬到汉阳西湾湖畔的一栋别墅,开始了无拘无束的新生活。
屋顶的紫藤
菜园子
收藏品
正在弄鱼池的孙汉桥
说是“别墅”,与“野猪林”也差不了多少。粗大的紫藤和爬墙的枝蔓,长满了房顶;小鸟、壁虎和蛇四处出没;屋前后全是菜园,豇豆角、茄子、葫芦……,果实累累、生机盎然,让他忙得不亦乐乎。
还有一只狗和一只猫在陪伴他。
野猪林的孙爹爹,体现了一种久违的文化传统。
这就是不媚上、不欺下;不阿谀逢迎、不同流合污,保持了相对的独立人格和高尚的艺术精神。他与武昌艺专的老前辈们,如豪放不羁的蒋南圃,刚正不阿的唐义精、大智若愚的刘依闻(刘爹爹)……等等,气味相投、一脉相承。
孙爹爹,江湖上的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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