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暑假，我心血来潮回襄樊四中打球。
7月初，中学尚未放假，一切都没有变，学生们在放学铃响后熙熙攘攘赶向食堂。我在必经之路的篮球场上，走场地放了一个三不沾，篮球飞向场边的香樟道，将要砸中路过的女生的瞬间，她身边的男生忽地挡上前，截下球扔给我。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们一并消失在人流里。
我忽然想起了你。你那时也是这样，曾身手矫健地为我挡下飞来的篮球。我在事后鄙视地说：“拜托，你又不是没见过姐在篮球场上的飒爽英姿，我可能被这种程度的球伤到吗？”
你听后立即摇头摆手答没可能没可能，姐你这么威武！言之凿凿，却从不做任何行为上的改变，依旧在我身边保护我。
你是我的初恋。
01
上学时我经常迟到。
有一次，我吃罢晚饭回来，第一节自习已经开始了。前来突检的班主任俨然已身在教室，我不敢撞枪口，正躲在门外进退维谷的时候，楼梯上的声响由远及近，值日的你提着大垃圾桶三步并两步上来了。经过我时你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急匆匆赶向教室。
正走到教室门口时你停住了。看到教室里的班主任，你似乎明白了情况，转身缓步走过来，把手中刚刚倒空的大垃圾桶拿到我面前，说：“帮我抬下垃圾桶好吗？”
初春的下午六点，天色已经暗了，深灰色的走廊里，我怔怔望了你好一会儿，捏住了另一个扶手。
就这样，你推开教室门，语气镇定地喊了声“报告”，堵在门口的班主任点头让路，你拉着桶，桶拉着我，我们走过讲台穿过走廊，把桶放回原处，然后默默回到各自的座位。我忍不住抬头去看与我隔了两组的你，你似乎正纠结于一道题，皱着眉埋着头不停写写画画，没有察觉。
从高一开始我就爱在课堂上写写画画，打定主意读文科后，理化课便干脆不再抬头。
班主任周琪老师很不满。那天，我在思如泉涌奋笔疾书时被他点着名字叫起来：“另维你来解答一下这道题。”
我连老师方才说的哪国话都不清楚，涨红着脸起身，窘迫得无以复加。哄笑此起彼伏，周老师满意地点起你的名。
你是班里数理化最好的学生，通常，只要老师点你答题，全班都会松一口气，因为那意味着他决定直接获取正确答案。可这次，你起立之后挠头弄耳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周老师很受伤，“你不会做？！”
你更加受伤地回望过去，用方言模样滑稽地无奈道：“语文不好，会做不会说……”
全班哄堂大笑，“另维出丑”这块笑料迅速过时了，每个人一门心思地笑起你来。我在混乱中又不由自主地朝你瞄了一眼，这一次你居然正微侧过脸看着我，上午十点的天空透白明亮，碰上我的目光，你远远地轻轻弯嘴笑了一下，便将目光转回黑板，不留痕迹地继续听讲去了。
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
02
那件事，我还记得它发生在上午第四节的化学课。
距放学还有大约五分钟，我还在奋笔疾书，忽然一卷透明胶横空飞落在了我的桌上。我下意识朝你的方向看去，你正在抄笔记，头一会儿抬一会儿低，手里的中性笔唰唰不停，很是全神贯注的样子。
可我清楚看见，你连耳根都红透了。
我拆开透明胶最外围粘了白纸的部分，看到你写在上面不太好看，却工整异常的字。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干白，直接，没有一点文采，却以毁灭性的震慑力刺入我的眼睛，直击心脏。我僵坐在课桌前，吓得忘了自己还要呼吸。
终于下课了。我拿了两本要做的练习册起身就后转，想赶紧从后门出去然后跑掉，就快到门口了却被你堵住了，你挡在我前面，直勾勾盯住我，一字一顿：“好不好？”
刚放学的教室闹哄哄的，人都还没走，你的眼睛很大很亮，我在你灼灼的注视中，轻轻动了动僵硬成钢筋条的脖子，点了点头。
我听到你暗暗长吁了一口气。下一秒，你拉起我的手，穿过八排课桌间空出的狭长走廊，把闺蜜夏伊湄的尖叫，以及所有好事者激烈的掌声甩在身后，走出前门，走进楼梯上人头攒动的人流。
我谈恋爱了。
我的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我在日记里小心翼翼地甜蜜地写。
03
年的樱花一开，我便16岁了。生日那天，我在饭店包厢里设小宴，十三个同学围成一桌，你坐在我旁边。
饭过三旬的时候，夏伊湄一众人忽然起哄让你吻我，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像小丑一样坐在鼎沸的尖叫鼓掌口哨里，手足无措。
观众情绪高涨，起哄愈演愈烈。好事者甚至起身关掉灯，张牙舞爪地叫嚣：“我们不看，你们赶紧！”
“你们太过分了！”我拉下脸站起身。
对面的汪娅纾也不依不饶：“亲一下有什么了不起！”
就这样，十多人僵持在我的生日会上，每个人都异常尴尬难堪。
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你突然拉住我的手腕凑上脸，掌声伴随尖叫响起。我无处躲闪，正在愤怒的时候，你忽然偏转角度，在碰到我前的瞬间挪开了嘴唇。
我错愕地望着你，你冲我轻轻一笑，紧了紧正握住我手腕的手，而后松开了。
我的心跳在你松手的刹那漏了一拍。
生日是在周末，星期一晚自习结束后，你又带我去操场转圈。月亮高高地挂在头顶，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谁也不说话。
你从那场僵持结束起就没怎么说过话了，我猜想你多少有些不开心，于是一边埋头走路一边佯装不经意地解释：“我可不想就那样失去初吻。”
“我也不想让你就那样失去初吻。”你也一边低着头专心走，一边不经意地答。
我满心欣慰地抬头看你，深墨色的天幕下，你迎上我的视线，说：“那现在呢？”
“啊？”
我目光由欣慰转为狐疑的瞬间，你的脸忽然无限放大，凑近，给了我解答。
04
5月一到，我们又一次迎来了座位大调整。
一对原本是同桌的情侣被远远分隔，好在两人可以发短信解相思之苦。糟的是有一次他们自习课互发短信相视而笑的全过程，被悄无声息出现在教室窗外的班主任尽收眼底。班主任破门而入，手机双双落网，他们的恋情也随之曝光。
其间有段小插曲。
男生的手机通讯录里，我的号码被命名“×××的媳妇”，女生存的是我的名字。
班主任拿女生的手机拨了“×××的媳妇”的号码，我们就这样被拉下马了。襄樊四中有校规，谈恋爱被发现一律通知双方家长，他们家长在办公室尴尬面谈的经过立刻在班里盛传开来。
我如坐针毡，我完了，我妈妈平时最看重声名和颜面，如果害她被这样对待，她一定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却竟然毫不在意。每天步伐轻松地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说话都还能带笑：“别难过啦，正好早点见家长，好事好事！”
“没想到你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我停下脚步狠狠瞪你一眼，加快步伐独自走了。
一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去求周老班，拜托她无论如何不要请双方家长，你愿意为此接受任何条件。周老班让你打扫一个月的办公室倒教室一个月的垃圾，让你月考蝉联全班第一。总之，各种苛刻各种整蛊，但你全部一口答应，并且说到做到了。
你毕竟是周老班的掌上明珠，这样一来，她也没忍心让你失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在不知情中得了全部的好，做的事也只有一件——躲避你。
时逢年级篮球联赛前夕，体育老师要求男生带着女生一起打球，女生跑完两圈后去占球场，男生们三圈结束后奔跑赶来。
盛春里的微风和煦，日光暖人，六十多个男女，稀稀落落簇成一圈斗嘴打闹，整个班级一片祥和美好。
唯独我，我看到你朝我走来，兀的就收住了笑容，板起脸，转身就去了临场。你脱离大家来到我的球场，我便转身前去下一个球场，你再来，我再退，退到没有球场。我看也不看你，抱起球朝教学楼走去，你跑步追上我，急急抓住我手腕，意识到打过球的手会很脏后又急急松开，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不知所措。
“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老班不会放过我第二次的！”话音未落，我准备上楼，正要转身的时候，你忽然开了口：“能不能不分手……”
上课时的教学楼，宁静肃穆又森严，你干涩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你的眼睛很大，你用它们紧张地恐惧地恳求地盯住我，我一下子就心软了。
05
高一的最后一节课上，班主任发给每个同学一张回执单，说准备学文科的同学要在8月前把回执单填好并寄回学校，不寄回执的同学，学校会默认其选择了理科。
此话一出，全班百分之八十的人开始尖叫着把纸单折成飞机、揉成纸团肆意蹂躏。我背好书包习惯性地到你身边说“走吧”，看到你正专注地对折回执单，折成豆腐块大小，小心翼翼放进口袋。
我们一同去食堂，你一路上都低头缄口若有所思，气氛太沉闷了，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我终于不能忍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没好气地问。
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想去读文科。我想还和你分在一个班。”你兀自继续道，“不能分在一个班，隔一堵墙的邻班也好，反正文科班少，概率很大的。”
“你傻啊！”
“我是认真的！”
初夏，襄樊四中的球场骄阳似火，地面很烫，你站在那块最明亮的光斑里，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一字一顿。你的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声音有点恼怒。
06
后来分手的原因，我也记不清它究竟有多鸡毛蒜皮了，总之，我们在后来的某次闹别扭里僵持不休，你不肯妥协，我拒绝让步，一句“大不了就分手”，一句“分手就分手”，就分手了。
现在想想，我那个时候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因为不敢也不会表达，不会也不懂该怎样爱，糊里糊涂就把你丢了。
年，我21岁，忽然想起了你。想起你细长的眼睛，英挺的轮廓，经常被汗水浸湿的16岁的脸庞，想起你因为得知老师自行抽掉了你的文科回执而大发雷霆和无比伤心，想起你对我说“我想读文科”时信誓旦旦的表情。
那真是世上最动人的表白。你如今早已不知身在哪里。
摘自《青木桌上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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