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時代,
你和所有意味著昔日生活的一切留在了一邊,
而昏暗朦朧、望不到邊際的另一邊,
則是我要用自己的整個餘生流浪的彼岸。
——馬洛伊·山多爾《燭燼》
1、女孩
比起制造新鲜感,陌生更多的是唤醒记忆。年的8月,我在院子后面的小学操场上打篮球。那是搬到加拿大的第三个年头,夏天黑得晚,夕阳热烈而温和,炫目的金黄色染透大地,令人有强烈的叙述冲动。我坐到球场边,拿出手机,想发点儿什么,又无从说起。
一个骑自行车的华裔女孩滑行过来,停下,指着篮球用英语问了句什么,面颊红扑扑的。我没听太明白,摊摊手。她单脚一蹬,小鹿般倏地离去。女孩大约7、8年级,相当于我们的初中生,妈妈是台湾人,主持本地华语节目。她眉目灵秀,穿件黑色背心,身材微微发育,一脸不经世事的好奇与傻气,整个夏天都在操场上没完没了地骑自行车,好像面前并非重复的小径,而是分秒变幻的探险之境。我不经意多看她几眼,想起自己这般年龄、打望这般年龄女生的情形。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往事,在一所叫“襄阳四中”的学校。
2、襄阳
很多年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少年时每天穿越的古城墙与护城河,是国内罕有的古迹。组成这座城市的襄阳与樊城,依傍汉水两侧,各有“三顾茅庐”与“水淹七军”的典故。那时既无旅游又没小资,遍地工厂,为修路,政府不惜拆掉多年战火都不曾摧毁的城墙。小学三年级的自然老师,义愤填膺地对着台下不知所以的孩子们说: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后悔。他额头很高,戴着眼镜。有次大概是老师联欢会,他们整齐地围着拼起来的大长条桌,他站着唱“牡丹啊牡丹”,神情肃穆,氛围迷幻。
大约是初二,中午时分,我和两个同学在学校附近玩耍,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大铁钟,爬上趴下仔细研究后,大家一致同意这是件重要文物,决定给市政府写封信,提醒他们爱惜国宝。那两位同学懂事早,学习好,有指点江山的少年轻狂,在我还混混沌沌时,他们已经因为女生打过架。
初中时,我只有班上最胖男生一半儿重,比女生矮半个头,戴个黑框眼镜,上课不听讲,整日神游,看似老实巴交,热衷于幼稚无聊的把戏。有次我在教室玩儿火,把苏联时期的木楼板烧出一个洞,被班主任赶回去叫家长。学业上的惟一爱好可能就是完成周记,初一时我写了个《相对论》系列,其中一篇是“寸金能买寸光阴”,以午餐为例,说在食堂排队需要十几分钟,但多花点儿钱在小店儿买饼吃,能省下的时间,便是多花钱买来的......这类对“时间成本”无师自通的灵光一现,在一所以考试为中心的重点中学里并不引人注目。
在这有年历史的城市里,四中创办于年。我三岁时举家搬迁至此,随着文革后的一轮发展热潮。据说襄樊当时颇开明地逢低吸筹,引来不少企业和人才。有些三线厂整个搬来,父母们五湖四海,不少受过高等教育,已安于寄居小世界的命运。我父亲离开江西山沟里的一个神秘企业,来此参与筹建工厂。起初大家都住在一排平房里,冬天水管会被冻住,喝水靠烧雪。爸爸和工人一起拉板车运砖,几年后我才知他是管生产的副厂长。厂区越来越大,大喇叭里的音乐仿佛来自苍穹,晚饭后大人们打牌,小孩子四处玩耍。
四中是本地最好的两所中学之一。学生要么考分高,要么来自市府大院和三线企业(或者兼具)。老师常拿本地周边县乡的学校来鞭策我们,形容那里是斯巴达式的训练营。四中确实没那么苦,学校也注重素质培养,学生可以亲手解剖青蛙和兔子,上苹果机,但毋庸置疑,高考成绩是惟一可量化的指标。初中是为了升本校高中,高中是为了好的大学。和中国大陆所有的中学一样,这是一间高考工厂。
3、城墙
巴菲特将竞争优势壁垒称为“护城河”:“那些所提供的产品或服务周围具有很宽的护城河的企业能为投资者带来满意的回报。”“我们喜欢持有这样的企业城堡:有很宽的护城河,河里游满了很多鲨鱼和鳄鱼,足以抵挡外来闯入者。”
襄阳护城河据称天下最宽。早在宋代,其平均宽度就超过了米,最宽处达到余米。入读四中前,我在11小,两间学校相邻,正位于襄阳城中央。小学时我家住在城墙外的厂里,每天都要从湖一般的护城河边走过。
因有这样的城池,在《神雕侠侣》中,放弃桃花岛神仙日子的郭靖黄蓉,固守襄阳力抗元军,“郭襄”得名于此。而历史上,是由吕文焕率军民守卫襄阳6年之久。年正月,樊城破,襄阳成了孤城,二月,吕文焕为免被屠城,被迫投降。《钱塘遗事》评论:“独守孤城,降于六年之后,岂得已哉?”
襄阳的最后一场大战(假如不算以后的“拆那儿”年代的隐性摧毁),发生在年。双方伤亡惨烈,创立了中华复兴社的守将康泽被擒。67年他被红卫兵打,死于秦城。
小学前几年,古城还保持原样,上面有累累弹孔。城墙下与护城河之间是条野路,时常浮出白骨。无知无畏的男孩儿们将骨髅头当球踢,不知那亡灵是守军还是攻方,又或只是百姓。垂柳伸于湖面,常有鳖爬上去晒太阳。
襄阳城被“翻新”前,老砖破旧,质朴巍然,弹痕像脸上浅浅的伤印。炮火不侵,植物总有办法钻进去,从土墙里钻出。顺着枝藤爬上城墙,是我少年时的拿手好戏。上面仿佛是某处平坦、宽阔的山脊,长满灌木,是毫无羁绊的小野马们的荒原。
我常在放学途中来此探险。坐在城头,看80年代初的小年青们溜旱冰,不一会儿就有人打起来。城墙里有处诡异的地道,要爬上好一阵子。当初是用来做什么的?也许是某小兵的逃生之路,也许是敌人偷袭的路径,也许是被批斗者的隐身之地,也许是谁在挖谁的藏宝,也许只是孩子们的精力宣泄。
护城河的另一侧,水边石头缝里可以抓到小虾,小伙伴们会直接生吃掉。有一个阴雨天,在靠近护城河桥头的岸边,我看见一条很大的鱼,缓缓地游开。马路有人摆台球桌做生意,有人卖冰棍。台球桌只有一个,冰棍车只有一辆,却像是全宇宙的台球和冰棍中心。马路上没有多少车,时光静如水面。
古老的城墙,它已经在这里千年,按照《反脆弱》作者的理论,“如果这个东西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那么,不管你认为它合理或不合理,你都可以预期它还会存在更长的时间,比那些预言它会死亡的人存活的时间更长。”它将在这里更久。人类不会蠢到再来一次摧毁性的大战,我们的民族也不会不幸到再来一次拆墙。
在有城墙的少年时代,彼岸的未知大于已知,年长后则渐变为已知大于未知。古城,护城河,如《楚门的世界》里的布景,抵御着未来时光的入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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