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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也包括规模较小的襄樊之战,初始都是攻方明显强势,但笑到最后的无一不是守方。究其原因,在于强者过分恃强,都被以往的成功麻痹了头脑,被冒进的目标打乱了步点。而所谓的“强”,其实是相对的、动态的,因此也极为脆弱。尤其当一个人变得骄狂的时候,他必然严重低估对手,做出不自量力的战略误判和过犹未及的战术选择。一旦如此,强弱的转换总立竿见影,由盛到衰往往转眼之间。因为任何高等级的博弈,毕竟是一场智与力的综合角逐,谁的大脑出了毛病,新的均衡也势必随之重建。
《三国大榜单——巅峰对决的历史余味》
陈广胜著
基于《三国志》的“史料三国杀”
以榜单的形式剖析三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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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的博弈与均衡
(续上篇)
四
关羽是一只真老虎,也是一只纸老虎。
从水淹七军到败走麦城,盛衰转换仅仅只有四个来月,实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关羽的失败,有客观的外部因素,但更有盛气凌人、刚愎自用的个人原因。他不仅鲁莽地将孙权推向对立面,而且把驻守后方的将军也一并推给了东吴。在襄樊之战后期,关羽面临双重的腹背受敌,即前有魏将曹仁、徐晃,后有吴将吕蒙、陆逊,还有从己方阵营反叛的糜芳、士仁。这就好比原先一敌一,忽然成了一敌三,哪怕最威猛的老虎也将陷入困局。
更何况,关羽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智勇双全。若非一场连下十多天的大雨,他与于禁、庞德的对垒甚至难料胜负。随后前来的徐晃,所率大多是新兵,却虚张声势先唬住关羽,后声东击西打败了对方。可以说,即使没有孙权在背后捅一刀,关羽仍有樊城之败。但吕蒙不费吹灰之力取得南郡,充分表明荆州防御体系极度脆弱,也暴露了关羽所部“士无斗志”,兵败后更是土崩瓦解。对关羽而言,长年来在蜀营的老大地位,使他的骨子里透着“狂”字,加上在樊城的一次带偶然性的辉煌胜利,进一步强化了对局势判断的盲目性。人一旦狂妄,就不会有处事的均衡观;一旦盲目,更会看不见眼底下的深渊。一个狂妄而盲目的关羽,当面对曹操、孙权联手博弈,他离毁灭便只能以天来计算了。
分析关羽失荆州的主观根源,在于战略上贪功、战术上轻敌。事实上,三国史乃至整部人类历史总是不断上演着同样的故事,仅仅是主角不同而已。
建安五年(年),袁绍发兵征讨曹操。此前,他刚击溃一度势力最强的公孙瓒,可谓声威鼎盛、睥睨天下。但谋士沮授认为:己方虽然兵多将广,果敢刚劲却不如曹军。鉴于敌方缺少粮草物资,速战对曹军有利,应与之相持,用时间来拖垮对手。[1]田丰也表示,曹操善于用兵,军队人数虽少,切不可轻视,不如与他打持久战。很显然,沮授、田丰开的是一剂中药,可袁绍急火攻心,又如何等得及?当袁军浩浩荡荡开赴官渡时,《献帝传》留下了沮授面对宗族的一席话:我方虽战胜了公孙瓒,却已疲劳不堪,且将骄主奢,“军之破败,在此举也”。战幕还刚刚拉开,看似弱势的曹操早被众多智士预判为最终的赢家。郭嘉更是系统地提出袁绍“十败”、曹操“十胜”的论断。战事发展一如所料,自正月发布讨曹檄文,到七月两军对垒于官渡,再到十月曹操劫粮于乌巢,袁绍的鼎盛之势顷刻间化为乌有。“夫势在则威无不加,势亡则不保一身”。走麦城的关羽如此,失乌巢的袁绍也如此。
随着袁绍势力被彻底剿灭,曹操的雄心日益膨胀。他早先已荡平吕布、袁术等豪强,刘琮紧接着又不战而降。放眼天下,还算得上对手的刘备几乎已是流寇,割据江东的孙权似乎也难以抵挡,曹操此时不免志得意满。建安十三年()六月,他上表汉献帝,罢除了三公即太尉、司徒、司空,自任丞相总揽朝政。与之同时,曹操在军事上冀求一鼓作气、一劳永逸,乘势荡平天下。他给孙权下了一道趾高气扬的战书:“近来奉严正之辞讨伐,帅旗指向南方,刘琮束手而降,今日整训水军八十万人,正当与将军交战于东吴。”[2]显而易见,其中透着一股自以为稳操胜券的骄气。
早在楚、汉相争期间,韩信就用过曹操这一招。当攻下赵国后,他用广武君李左车之计,仅凭一封恐吓信,便让燕王臧荼举旗投降。然而,孙权绝非臧荼、刘琮等碌碌之辈,以最终通牒式的轻慢姿态对待,所起的只能是反作用。曹营从来不缺明白人。程昱准确地预见孙权将与刘备联合。贾诩更是建议徐图进攻,应凭借荆州的富饶,赏赐官兵,安抚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则可不劳师动众就令江东降服。可叹头脑一贯冷静的曹操,也犯了袁绍当年的糊涂,同样缺乏战略上的耐心,同样缺乏战术上的谨慎。他以为大势已定,自然轻视孙权、刘备,也越来越急躁冒进,而这不知不觉地酿成败局。
周瑜在战前就点中了曹操的死穴:一是北方还没有平定,加上潼关以西的马超、韩遂构成后顾之忧;二是放弃骑兵,用舟船前来较量,属舍长就短;三是正值天气奇冷,马无草料,后勤补给不足;四是北方士卒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因而断言“将军禽操,宜在今日”。赤壁之战的结果无须赘述。但此时的周瑜和曹操,不由使我想起了十四年后的陆逊和刘备。在另一场著名的夷陵之战中,历史再一次出现了惊人的相似。
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也包括规模较小的襄樊之战,初始都是攻方明显强势,但笑到最后的无一不是守方。究其原因,在于强者过分恃强,都被以往的成功麻痹了头脑,被冒进的目标打乱了步点。而所谓的“强”,其实是相对的、动态的,因此也极为脆弱。尤其当一个人变得骄狂的时候,他必然严重低估对手,做出不自量力的战略误判和过犹未及的战术选择。一旦如此,强弱的转换总立竿见影,由盛到衰往往转眼之间。因为任何高等级的博弈,毕竟是一场智与力的综合角逐,谁的大脑出了毛病,新的均衡也势必随之重建。
五
袁绍、关羽从来就不是战略家,折戟沙场并不意外。遗憾的是,连一向冷静的曹操、刘备都在重要关口跌相似的跟斗,这难道都是巧合?
曹操是一位大开大阖的英雄,笼络、驭人之术在三国堪居首席。袁绍谋士许攸来降,他光着脚出迎,拍掌笑称:“您来,我的大事成了!”[3]然而,到了建安十三年()平定荆州后,刘璋特派张松前来致敬,曹操的姿态却发生了变化。此前西蜀两次来使都得到礼遇,但随着战场的节节胜利,曹操开始摆起了架子——这也许是三国史上代价最昂贵的一次傲慢。张松心生怨恨,转身投效刘备,从而开启了三分天下的一道关键阀门,也让曹操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因一时自负而功亏一篑。[4]
与曹操这位奸雄相比,刘备多被视作性情宽厚,是值得信赖的长者仁君,可在他登基之后也显得意气用事。挑起夷陵之战,起因似乎是为关羽报仇,但又不尽然。关羽被害在一年半前,史书没有留下刘备哪怕只言片语的悲伤记录。刘备东征的实质,也许并非为关羽雪恨,更是为蜀汉出气、争利。在曹魏的谋士刘晔看来:刘备想以威武让自己变得强大,必然会动用兵众显示他有余力。[5]但按照当时的三方局势,这是否符合蜀汉的最大利益?
赵云曾劝谏说:“国贼是曹操,非孙权也,且先灭魏,则吴自服。”此话着眼于大格局,刘备应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如同赤壁之战前夕的曹操,称帝后的刘备也一意孤行。如果说经过多次对抗,孙权在曹操眼中的分量日益加重,以致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由于孙、刘较少兵戎相见,前者又习惯韬光养晦,故刘备并不将对方视作厉害角色,并以孙权“遣书请和”为软弱,开始了举国上下的战事动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曹魏最想看到孙、刘之间的火并,夷陵之战则给了曹丕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对刘备大军压境,孙权遣使向曹魏称臣,此时的战略筹码已完全移到曹魏一方。刘晔认为孙吴内忧外困,建议趁机袭取。他说:“吴、蜀各保一州,凭借高山险阻、大江天堑相互救援,这是小国的好处。现在自相攻伐,是上天要使之灭亡。应当大举起兵,直接渡江袭击东吴。蜀国在外进攻,我方在内袭击,不出一个月就可灭吴。孙吴灭亡则蜀汉力孤,假如分割孙吴各半,蜀国原本就不能长久存在,何况蜀得其外,我得其内!”[6]该分析十分精辟,假如曹丕予以采纳,孙吴恐难幸免,蜀国也唇亡齿寒,曹魏一统天下将曙光在前。三国对抗,彼此勾心斗角、纵横捭阖,是一场信息不对称、不完全的动态博弈。正因如此,陆逊在大败蜀军之后及时“点刹”,可谓高明,从而有效防止了曹丕的袭击。反观刘备,在对吴宣战时过于任性,且倚老卖老轻敌,临阵运筹又心浮气躁,已几乎沦落成了一个庸人。
为什么曹操、刘备都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胜利,极易让人对自身实力产生幻觉——即使像刘备那样曾屡战屡败,也会因赤壁之战以来的高歌猛进,渐渐地将胜利视作习惯。胜利是兴奋剂,也是麻醉剂,极易引发贪婪,导致心态上的急功近利,继而使决策走向武断。另一方面,巨大的胜利也会将人送上“神坛”,以致被阿谀奉承包围,他能听到的直言、忠告便日渐稀缺,即使偶有逆耳之声,也总被弃之高阁。获取的信息若因“屏蔽”“过滤”而长期失衡,“兼听”被“偏听”取代,又怎能在复杂的环境下理智博弈?!
古人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但古今多少英雄恰恰都遗憾地走向其反面。曹操和刘备的转变,居然那样相似,就仿佛被某种神秘的规律性所操控。而此类规律的无形主宰,也许正是人性的弱点,它使无数叱咤风云的人物折戟沉沙,让盛极必衰成为历史演进难以逃脱的周期率。
六
当刘备驱动着战车驶向夷陵的时候,诸葛亮到哪里去了呢?
对一位被民间奉为神仙般的智者,人们有理由寄予更多的期待。但是,从关羽战樊城到刘备征孙吴,任何史书都没有留下他的一言一行。直至夷陵溃败后,才听到诸葛亮发出一声长叹:如果法孝直还活着,就能够阻止皇上东征,即使东征,也一定不会败得那么惨![7]
法孝直即法正,是刘备十分倚重的谋士。诸葛亮的叹息,流露出几多无奈,也从侧面表明他在刘备身边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话语权。赤壁之战后的诸葛亮似乎变得沉默,紧随刘备出谋划策的主要是庞统、法正,而留给他的主业是掌管后勤。[8]陈寿将诸葛亮比作萧何,认为“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如此而言,刘备让他在后方“足食足兵”,似乎用其所长。诸葛亮当时的作用,确实像萧何之于刘邦。从刘备的封赏看,他也被排在第一等次。但细究起来,诸葛亮并未得到特别的厚待,益州平定后,他与法正、关羽、张飞的赏赐一视同仁。[9]而法正辅刘时间最晚,这表明其迅速窜红,风头基本已盖过诸葛亮。所以,表面上一碗水端平的封赏,恰恰印证了刘备的偏心。
可以说,刘备对诸葛亮不及刘邦对萧何那般推崇。刘邦平定天下后,论功行封,让“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的萧何居首席,并恩准他带剑穿履上殿,入朝时不必按常礼小步快走。[10]反观刘备,虽然起初与诸葛亮“情好日密”,甚至放言“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但随着难熬日子的过去,两人却有疏远的迹象。从诸葛亮的“隆中对”到过江说孙权,所建功勋绝不止于留守后方,故对政权开创的相对作用明显大于萧何,但刘备似乎有意无意忽略了。让法正与诸葛亮并驾齐驱,或许是基于均衡观的一种精心安排。对诸葛亮的才能,刘备心知肚明,因而既用之、又防之,让他以丞相职务入尚书事,却不予“开府治事”。没有办事机构和属官,相权自然有限,也表明刘备对诸葛亮留了一手。
事实上,均衡意识早已渗透进刘备的骨髓里。即便关羽是蜀将毫无疑问的老大,刘备照样防其恃强独大,给予的封赏始终与张飞持平,甚至与马超、黄忠同列。关羽固然傲慢,但综合考虑历史功绩,让他与资历远远浅于自己的黄忠并起并坐,心中不爽也属正常。诸葛亮感到“忠之名望,素非关、马之伦也”,担忧关羽“不悦”,认为这样做恐怕不可以。这是借事说理的旁敲侧击,但刘备早有定见,他需要在各个层面引入制衡的力量,无论对诸葛亮还是关羽都不例外。
刘备的这一套手法,也用在了张飞身上。当初要选一位重要将领镇守汉中,大家都认为此人非张飞莫属,张飞自己也这么认为。然而,刘备的决定让人大跌眼镜,他破格提拔魏延为镇远将军,兼任汉中太守。[11]这一幕通常被视作刘备善用人才的实例。但不可忽略的是,张飞都督汉中的呼声不是一般的高,并且自己也颇有意愿,加上先前力挫张郃的汗马功劳,作此布局本来顺理成章,可刘备却另起炉灶启用魏延。益州平定后,无论是追随了几十年的张飞、赵云,还是有韩信、英布之勇的马超,都未得大用,其中自有深意。
人事上的相互制衡,是刘备作为政治家的惯常思维,但此招也付出了沉重代价。他既让孟达进攻上庸,又令刘封前往统兵,导致两人赌气争执,[12]不仅频生磨擦,还坐视不救关羽。孟达后来怕刘备怪罪,又怨恨刘封,便率部投降了曹魏。此外,作为刘备妻舅的麋芳被任作南郡太守,对关羽在荆州是否也有某种牵制的考虑?关羽、孟达最终一死一降,让刘备集团一度赢得的大好局面丧失殆尽。假如追究责任,表面上是关羽之误,深层根源却在刘备。至于夷陵之败,更是刘备一错再错,就好比赌徒急于翻盘所放出的胜负手,此战焉能不败?!
一系列雪崩式的溃败,诸葛亮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他虽高居相位,实有一种使不上劲的感觉。刘备对诸葛亮固然重用,但论亲近度、信任度,法正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麋竺的职位等级和所受礼遇也高过他。[13]可见,诸葛亮的话并不一定管用,说话管用的法正又去世了,所以当刘备执意东征之时,就没有人能够阻挡了。
(未完待续)
[1]《三国志·袁绍传》:“沮授又曰:‘北兵数众而果劲不及南,南谷虚少而货财不及北;南利在於急战,北利在於缓搏。宜徐持久,旷以日月。’绍不从。”
[2]《三国志·吴主传》裴注引《江表传》:“曹公与权书曰:‘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3]《三国志·武帝纪》裴注引《曹瞒传》:“公闻攸来,跣出迎之,抚掌笑曰:‘子远,卿来,吾事济矣!’”
[4]《三国志·刘表传》裴注引《汉晋春秋》:“昔齐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国,曹操暂自骄伐而天下三分,皆勤之于数十年之内而弃之于俯仰之顷,岂不惜乎!”
[5]《三国志·刘晔传》:“蜀虽狭弱,而备之谋欲以威武自强,势必用众以示其有余。”
[6]《三国志·刘晔传》裴注引《傅子》:“吴、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天亡之也。宜大兴师,径渡江袭其内。蜀攻其外,我袭其内,吴之亡不出旬月矣。吴亡则蜀孤。若割吴半,蜀固不能久存,况蜀得其外,我得其内乎!”
[7]《三国志·法正传》:“亮叹曰:‘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
[8]《三国志·诸葛亮传》:“先主遂收江南,以亮为军师中郎将,使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
[9]《三国志·张飞传》:“益州既平,赐诸葛亮、法正、飞及关羽金各五百斤,银千金,钱五千万,锦千匹,其余颁赐各有差,以飞领巴西太守。”
[10]《史记·萧相国世家》:“于是乃令萧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11]《三国志·魏延传》:“先主为汉中王,迁治成都,当得重将以镇汉川,众论以为必在张飞,飞亦以心自许。先主乃拔延为督汉中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一军尽惊。”
[12]《三国志·刘封传》:“又封与达忿争不和,封寻夺达鼓吹。”
[13]《三国志·麋竺传》:“益州既平,拜为安汉将军,班在军师将军之右。竺雍容敦雅,而干翮非所长。是以待之以上宾之礼,未尝有所统御。然赏赐优宠,无与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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