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在襄阳的日子
○陈晓燕
臧克家是现代著名诗人,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创作的诗歌《难民》《老马》《烙印》等作品,都是震惊诗坛、传诵至今的名作。抗战爆发后,臧克家于年秋来到襄阳,在战火中开展抗日文艺宣传工作,在襄阳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足迹,襄阳也因此成为臧克家人生的重要驿站。
初到襄阳
年4月初,在武汉滞留的臧克家接受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的部下、第五战区政治部主任韦永成的邀请,前往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担任秘书。在台儿庄完成采访之后,于当年7月联络了田涛、邹荻帆、田一文、曾克、胡小翔、鲁夫等多名文艺界人士,组建了第五战区战时文化工作团,开展各种宣传抗战的文艺工作。秋天的时候,臧克家随第五战区战时文化工作团来到襄阳。这年10月,第五战区文化工作委员会在襄阳成立,钱俊瑞为主任委员,胡绳、臧克家、夏石农、孟宪章、郑楚云、陈北鸥担任委员。文委会下有两个文工团,臧克家所属的文化工作团即属于其中一个。年,因为战事的原因,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迁往襄阳所辖的老河口,臧克家也跟随战时文化工作团来到了老河口,并在这里和他的文艺界战友们一起开展抗战宣传文艺工作,并编辑出版了《鄂北日报》(后来改为《阵中日报》),还举办了一个干部训练班,整个第五战区的文化工作,在他们的影响之下,甚为活跃。当年12月3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襄阳、宜昌两个分会先后成立,臧克家当选为两个分会理事并任宜昌分会总务股股长。
在抗日前线
年春,战时文化工作团解散后,臧克家出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秘书,但他并没有滞留在相对安全的战区司令部所在驻地老河口,而是走向抗战前线,4月便与姚雪垠等同志组织“文艺人从军部队”到随枣前线从事文艺宣传。
年5月,著名的随枣之战开始了,这场发生在随州、枣阳一带的大会战,彻底粉碎了日军妄想全面围歼中国军队的企图。随枣之战刚刚开始,臧克家便和姚雪垠、孙陵三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笔部队”,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秘书的名义奔赴随枣战役第一线从事文化宣传工作。其间,臧克家写了一首长诗《走向火线》和散文集《随枣行》记录当时的情形。他在散文《笔部队在随枣前线》里这样描述:
二十八年(即年,笔者注)的春天来到人间了。天地变了颜色,襄江的水从冻结里解放出来,流得那么活泼,那么媚人。随枣线上的战讯也同春讯携手而来了。雪垠、孙陵同我,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笔部队”,在李德邻将军的命令下,开向了那战争落脚的地方。我们带了三位文艺青年做我们的助手,在4月6日这一天搭上了渡江的一只小木船,警报把人散乱了一坡,像是为我们壮行色。那时候,大家的心情又年青,又活泼,像江里的水。眼前有一个希望在闪耀着金色的光……
臧克家与姚雪垠、孙陵等几位作家辗转各个师部采访,他们冲向战争的第一线,将宣传抗战、鼓励民众、为抗战官兵加油的歌声传向真正的火线。当然,臧克家也从战火中得到了珍贵的第一手材料,他一路行军一路写作,不仅完成了长诗《走向火线》,还撰写了《十六岁的游击队员》《在随县前方》《一寸长的棺木》等一篇篇带着浓烈的硝烟气味的通讯、散文。回到老河口后,他的《在第一线上》《“花园”之夜》等作品相继问世,臧克家将这些文章与先前在随枣前线写成的文章一起编辑成册,并于当年10月由前线出版社出版。
随枣战役之后,臧克家在老河口稍事休整,又于当年7月至10月,与姚雪垠等人结伴徒步大别山,穿越鄂豫皖三省,往返几千里,到安徽敌后采访。他边采访边写作,陆续完成了长诗《淮上吟》和通讯《安徽的新姿态》《一个忠烈的故事》《海叉》《淮上三千里》等作品的写作。回到老河口后,又将其修改润色,完整地记录下这次深入敌后的采访过程。年12月到年3月,臧克家再赴前线,相继写出了通讯《信阳前线的伤兵》《七个伪军》,回到老河口之后又写出了《平昌关之雄姿》等作品。
这些通讯报道真实地记录了年春至年春臧克家在战地的所见所闻,展现了前线的真实情状。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些来自火线的通讯,向中国军民传达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面对给中国带来深重苦难的日本侵略者,一定要坚持抗战到底;二是面对重重困难,要保持积极、乐观心态,有中国军队保障和人民竭尽全力,中国一定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时值抗战进入相持阶段,这些文字犹如给久旱的土地洒下一场及时雨,为前方将士和后方群众带来了希望和信心。这也是李宗仁将军对臧克家等战时文化工作团的作家给予支持的重要原因,因为这些热血作家的文字的确起到了宣传抗战、树立信心的积极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臧克家在通讯中,也真实地记录了一些与抗战主流不和谐的现象:国难当头,仍有一小部分民众抽鸦片混日子,仍有一些人忙着发国难财。字里行间流露出作家对那些文化素质不高的人的批评,反映了他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思想境界。此外,文章也提及国民党部队内部管理存在的很多问题,还有国民党部队与老百姓之间深深的隔膜令抗战工作受到阻碍等情况。从这个角度来看,臧克家在襄阳时期创作的这些通讯报道,堪称襄阳抗战史的真实记录,为抗战史研究提供了详实而丰富的史料。
撰写战地通讯只是臧克家写作工作的一部分,作为一位诗人,硝烟中的见闻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诗情,他不仅用眼观察着战争中的一切,而且用心感受着战争带来的痛苦,用情激励着人民的昂扬斗志,同时也冷静地思索着战争带来的人生、人性命题。这个时期,臧克家的诗歌创作丰盛,自年随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来到襄阳之后,尽管多数时间是在行军采访中度过,但他还是抓紧一切时间进行诗歌创作,据目前可以看到的资料,自年秋来到襄阳到年初夏离开襄阳,臧克家接连创作了一系列诗作。此外,他还撰写了杂文《笔部队——笔与枪结成一个行列》《斥汉奸文艺》《宣传战》等,这些作品都是襄阳抗战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南漳安家集
年秋,受国民党第一次反共高潮影响,“国民党上层人士在抗战初期对革命、进步文化人士的延揽包容和为我所用,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变成了怀疑、排斥和打击。”年秋,国民党内又出现了第二次反共浪潮,受其影响,第五战区的国民党官员对臧克家等进步文人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臧克家深深地感受到当时禁锢、窒息的气氛,正如他后来所说:“年秋我厌恶了‘秘书’其名、清客其实的生活,辞去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秘书的工作。”随后他便接受三十军池峰城军长的邀请,出任三十军参议。年元旦,臧克家“同碧野和田涛两位朋友,终于到了军部所在地——安家集,南漳县属的一个小小的市集,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在安家集,臧克家开始了一段新的军旅生活,认识了新的长官,他对三十军的池峰城军长赞誉有加:“军长爱读书,好邀请文化人谈话,从书本上,从谈话中他摄取了许多东西。”正因为如此,他对重新开始战地文化工作充满了热切的期待,他在发表于年3月5日的《战地文化工作小试》一文中,这样谈到他和碧野、田涛在三十军的工作规划:“想印一部《战地文化小丛书》,故事是现实的,是就近取材的,是将士们用血换来的;想成立一个小规模的文艺训练班,把一般好文艺的青年朋友集中在一起给他们一个短期训练;还要来一个‘文艺奖金竞赛’呢,想用这去发掘天才,去选拔‘文艺新兵’。另外,还想成立一个指导士兵创作的什么会哩。”可见,初到三十军的时候,臧克家对未来的战地文艺工作是充满信心的。然而没过几个月,总司令孙连仲就下了逐客令,臧克家遂与碧野、田涛愤然离开襄阳,赶往河南鄢陵。臧克家在襄阳一带前后共居住了四个年头,虽然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在战地前沿奔波,但襄阳始终是他这个时期的大本营。
忘不了襄阳
细细算来,抗战期间臧克家一共度过了五年的军旅生活。其中一半以上是在襄阳一带度过的。襄阳时期显然是臧克家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一段不可复制的特殊人生。襄阳的土地上留下了臧克家“火线——后方”来回奔波的足迹,他在炮火间隙写出的一篇篇记录抗战、抒发爱国深情的通讯、散文和诗歌等作品,也成为他这段特殊人生的重要见证。襄阳,作为臧克家文学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记载着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页。年,臧克家以《怀念老河口旧游地》为题,赋诗怀念故地:
惊回顾,半世纪时光,与逝水东去,烽烟漫天,心怀激烈,胜地小住。而今山光水色应胜昔,人已云老,朝气足!
时隔六十余年,年近百岁的臧克家依然没忘了襄阳,在接到襄樊市襄阳区赠书《襄阳革命史》《襄阳革命史大事记》两本襄阳地方党史以及去信后,诗人非常激动,他对抗日战争期间在襄阳从事文化宣传活动记忆犹新。他与夫人郑曼一起认真地阅读,并把书中的错误之处一一指正。可见,襄阳这片热土已经深深融入了臧克家的生命。
来到襄阳的时候,臧克家三十三岁,正值壮年,诗坛上初露峥嵘,又获国民党高级将领李宗仁的盛情邀请,对抗战胜利怀着积极、乐观的心态,对抗战文艺宣传怀着强烈的热情,所以多次前往火线。而在充满死亡威胁的战地生活里,襄阳始终是臧克家重要的停歇地——每一次从前线归来,臧克家都要在襄阳停歇几天,一则休整,二则整理战火中的文稿,不少作品就是在襄阳撰写出来的。比如在樊城写出了新诗《均县——你这水光里的山城》《青天里一个霹雳——寄一多先生》《大别山》等。他在老河口完成的作品则更多一些,比如通讯《在第一线上》《“花园”之夜》《平昌关之雄姿》;新诗《我们的笔部队》《烈士墓前》《韩团长的腿》等等。地处襄阳东部的枣阳、随州正是抗战的前线,而襄阳西北部则是第五战区驻守的老河口,这就形成了臧克家采访与写作的基本路线——他可以直接东出枣随,前往火线了解并掌握第一手材料,然后回到老河口整理、写作。从随枣前线归来,他在老河口写出了反映随枣战役的通讯《在第一线上》《“花园”之夜》;从安徽敌后采访归来,他在老河口写出了长诗《淮上吟》和通讯《安徽的新姿态》;第三次奔赴前线之后,他再次回到老河口,写出了通讯《平昌关之雄姿》。可见,老河口是臧克家战时写作的“书房”。臧克家曾经这样回忆在老河口的写作情形:
北向开门的那间小草房,四周包围着一片青菜,房门前,树木成林,夏夜有凉荫,冬天有呼啸,大粪坑蒸发出一种亲切的气味,而邻居的闲话,辘轳的清音,使我的灵感永远不睡眠……
这个安静的“书房”,让他得以从容地回顾火线见闻,得以静静地体会弥漫于沙场的包括豪情、无畏、期待、乐观等各种复杂情感,并得以理性地思考现象背后的问题,那些标注着“写于河口”“写于樊城”的作品,就是关于襄阳这个驿站的最真实记忆。无怪乎臧克家在即将离开襄阳的时候,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已是三年了,留恋着这一片地方,在上面,生命曾经扎了根的。记忆的长丝,在别后会牵来一串串悲哀和欢喜,奇险与平凡,会牵来一堆堆影子……
这是年秋天臧克家将要离开第五战区、离开老河口的时候,写在散文《走走吧——别友》中的一段话。文章最后注明:“年秋写于别河口前夕”。简洁的后注文字亦流露出作家对老河口的依依难舍。
除了枣阳、樊城、老河口之外,臧克家三年间几乎走遍了襄阳各地,南漳、保康、宜城、谷城等地,都给臧克家留下了深刻记忆。他曾这样回忆在南漳的军旅生活:
军部扎在安家集,其实离安家集还有半里路,这个山间的小集,寒伧得可怜又可爱,我们作为一种享受,在逢场的日子里去和山村的老百姓亲热地摩一摩身子,买回来一手巾红枣或是荸荠;黄昏时间,三两友人,跑到那家小酒馆里要两杯白干,也是常有的事。
他还这样思念保康的山水:“是的,我忘不了,永远忘不了保康那座小县城,大堂上打板子护城河边上都可以听到;忘不了四面青山禁闭着的兴山,使人连呼吸也感觉吃力!”当然,还有跑警报生活:“警报放过,我的门前坐满了男女老幼,最紧急的时候,急步踏上菜畦间的小径向三丈以外的城墙根跑去……”这些带有鲜明战争烙印的生活记忆是那么清晰,多少年后还能在他的作品中再现。
襄阳不仅为臧克家提供了一间“书房”,还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除了战地采访所得材料之外,他还不断从襄阳本地收集、撷取各种故事,为他此后的创作准备了生动且充足的材料。爱国将领张自忠将军的英勇事迹,成为此后他创作《诗颂张自忠》的宝贵材料;发生于谷城的老百姓驱逐外国传教士间谍一事,则成为他创作长诗《爱华神甫》的原始素材,而在南漳的短暂生活,则为他此后创作长诗《感情的野马》储备了珍贵的感情体验。可以说,年以来,臧克家能够接连创作出多部长诗,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他在襄阳时期战地生活的丰富积累,这些诗篇也可以视作襄阳抗战文学的一种有机延续。
于臧克家而言,襄阳是驿站,是“书房”,还是“诗囊”;而于襄阳而言,臧克家是战士,是诗人,还是历史学家。臧克家勤奋书写,用鲜活的文字记录了抗战时期的襄阳历史,那些得之于火线、书写于茅屋的诗句,不仅记录了侵略者给襄阳人民带来的伤痛,也记录了襄阳人民奋力抗战的事迹。翻开臧克家这个时期的通讯、诗歌和散文,犹如翻开一部生动的襄阳抗战史。臧克家这个时期的系列作品,正是襄阳抗战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与全国的抗战文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走向火线》《从冬到春》这些著名长诗陆续发表出版,当“前线归来写于老河口”“写于樊城”等字样成为抗战文学作品的常见后缀,当发生在襄阳的抗战故事进入文学叙事系统,襄阳的名字就被清晰地镌刻在抗战文学的历史长廊里,襄阳抗战文学也因此成为全国抗战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编审:涂玉国编辑:朱华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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