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〇）
这时候，天已大亮，赶紧起床去把昨天醉酒吐在池子里的秽物，清理干净。听见动静的业务员，跑过来怀着歉意地说：“王科长，好点了？先过来了一趟，见你还在睡，没打搅你，我就去把卫生间打扫干净了。我这几天打的针，医生一再告诉我，绝不能沾一滴酒。否则，我不会让你喝那么多，醉成那样子受罪的。”我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昨天那场合，我不喝还真不行，你无须自责。”他又说：“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庞经理和郑局长还担心，这个从科委调过来的郭局长有些古板，不好说话，没想到被你轻松搞定了。嘿嘿！”
我鄙视这个干笑着的，吃喝嫖赌俱全、有奶便是娘、又抱上新老板粗腿的“销售大王”，白了他一眼，他哪里知道我做足了功课，还有熟知相关法律法规、质量管理知识的积累？反问他一句：“你觉得轻松吗？”他又干笑两声说：“嘿嘿，王科长，你昨晚吐空了，我请你去吃碗蹄花汤，很舒服的。”一看表快八点半了，就说：“好吧，我去洗一洗，吃完就去技术监督局。”
刚走出招待所大门，只见庞经理骑着摩托车急匆匆跑过来，表情凝重地递给我一封加急电报，只见电报正文“父亡速归”四个字，我的头“嗡”的一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阵颤栗过后，强忍同时父亲的心疼，点上烟猛吸几口，定了定神，对庞经理说：“请您拿上电报，陪我们一起去找一下郭局长，按昨晚谈的情况，查封的事应该很快能得到解决。”庞经理说：“好！我给郑局长看过电报了，是他让我来通知你的。他正在联系六盘水市商业局的同行，帮你买62次特快车票，直接到怀化再转回去，中间只停贵阳、凯里，五个小时可以到怀化，再转车经宜昌、荆门、回到襄樊，比从贵阳、重庆倒两次车要省不少时间。”我急切地说：“太谢谢你们了！那我们就抓紧到技术监督局去吧。”
庞经理把电报递给郭局长和安总工看了一眼，一副求助的表情看着他们。郭局长关切地看着我说：“王科长，节哀顺变！你父亲有啥病吗？”我不安又急促的答道：“父亲身患多种慢性病，又长期严重贫血，胃早就切除了五分之四，对营养和药物的有效成分难以吸收。但是，看电报内容，感到好像与疾病关系不大。不然，为什么电报中不用‘病故’而用‘父亡’的措辞？”
我无法想象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又会是多么痛苦，心紧紧地揪着。安总工同情的眼神看看郭局长，然后说：“我看他们的整改措施很得当，产品的各项指标又都符合要求，就不把他们列入这次省局组织的、对外地产品的严查对象，集中力量查处假冒伪劣和以次充优的商品，责成他们限期整改，在十天内把发霉的标签和外包装更换好。经我们确认如期完成，就解除扣押，不予处罚。郭局，您看可以吗？”郭局长点点头：“就这样办吧！”我赶紧向郭局长表态：“非常感谢！我回去后一定向公司领导汇报贵局的理解和公正执法，也要转达您对我们公司的信赖和期望，一定要让全公司汲取教训，树立‘质量无小事’的浓厚意识，防微杜渐，始终把产品质量置于有效的受控状态！”
（二四一）
告别郭局长他们，在去商业局的路上，对对业务员交代说：“我要抓紧赶回去，你留下在这里盯着。等会儿到郑局长的办公室后，我起草一份电报，把这里的情况做个汇报，你去邮局发回去，好让家里早作安排派人来返工，我赶回去再督办具体事项，争取提前整改完毕。另外，我回去后请示老总，给郭局长和安总工备点茶叶、香油等土特产，托返工人员顺便捎过来，你设法转交他们。”回到副食品公司，郑局长已等在院里，他迎上来安慰我说：“王科长，你千万别着急，这里的事我们会全力配合处理的。火车票我已经安排订好了，下午一点的车。这就让我的司机送你去六盘水取票、赶车，你就赶回去安葬令尊大人吧！”
北京吉普爬行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翻越云贵高原一级台地向二级台地抬升的过渡地带——横断山脉落差极大的茫茫大山。
这里群山巍峨、逶迤延绵，坡陡沟深不宜耕种，因而人烟稀少，偶尔有山势稍缓的地带，偶尔有勤劳智慧的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兄弟，建起来的层层梯田和风情浓郁的小山寨，若隐若现在云隙间；这里也是珠江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分水岭，各种原生态的植被、银杏和红豆杉等珍稀树种覆盖着的巍巍群山，苍翠欲滴。向东俯瞰一览众山小，向西眺望层峦又叠嶂；天是那么的湛蓝，仿佛低得就在头顶而触手可及；云是那么的洁白，在山腰和峰峦间，变换着婀娜的身姿，又好像置身于人间仙境。这里便是古代的“夜郎国”，属于乌蒙山的腹地，川、滇、黔三省交界之处。
然而，沿途这些如诗如画、美不胜收的自然风光，我却顾不得仔细端详，心已经飞向老家。坐在颠簸摇晃的车上，沉浸于百思不得其解之中：我走时还好好的爹，究竟是咋死的？为什么电报中不是病故、而是父亡？怎么就突然抛下了我们，撒手就走了啊！？心里只盼着快点儿、再快点儿，一定要在下葬前赶到家，看爹最后一眼……
特快列车一路狂奔，我还是嫌它太慢。抵达湘西怀化站，没出站，刚好赶上即将向北开行、途径襄樊的列车，不管三七二十一挤了上去，在车上补了张站票。紧赶慢赶，在深夜十二点多到了襄樊时，早已没有了回南漳的班车。想着等到天亮，最早的一班车是6:40发车，边走边拉客磨磨蹭蹭出市区，至少要个把小时，路上还要走将近两小时，回家就会超过九点半。而家乡的风俗是：过世之人，只能在灵堂停留假三天，必须在第三天的中午十二点之前，下葬并掩埋好。
决不能见不上爹最后一面！情急之下，一咬牙，干脆以强行军的速度，用上当了几年侦察兵时练就的、长途奔袭的老底子，争取天亮时分赶到家。就不再犹豫，一路小跑踏上六十余公里的回家路。
（二四二）
六点二十，天还没大亮，跑得汗流浃背的我，一见爹的灵堂就冲进去，仍掉行李和脱去的衣服，撕心裂肺、凄厉地长叫一声：“爹——”，便“噗通”一声跪在爹的灵柩前……
我磕完三个响头，被人扶了起来，挣脱众人阻拦，掀开盖在爹身上的白布，乌黑的血水一下子从打捞他时头上留下的、早已洗净了的几处创口涌了出来，我立时肝肠寸断，仰天长啸：“爹呀，你老人家死得好惨啊！”这才知道，大家为什么拦着，是不想让我看到爹惨不忍睹的遗容……
这时，我妈过来跪在爹的遗像前，自知理亏的对我说：“儿子，我对不起你爹……”只见魏大伯冲到妈身边，愤怒地指着她吼道：“周仕英，你这个毫无人性的东西，滚一边去！”他充满义愤地对我说：
“大侄子，前天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我坐在一楼的阳台上，听见她又在对你爹大喊大叫，还胡说什么‘你这样拖着不死，是要把我磨死’之类的辱骂声。没过多大一会儿，你爹神情恍惚的走下楼，我看他有些不对劲儿，就连喊了他几声，他没理我就过去了。我站起来跟着他，看到他朝拐角楼方向走去，我以为是去找你了，就转回来吃饭。
吃着饭，就想着今天的情况不对，还没吃完就放下碗，上楼看你爹回来没有。进门没看见你爹，说了句‘王贵被你气跑了，你就不晓得去找一找？’你妈竟然骂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气得哑口无言，只好到拐角楼去找，结果一问小玲娃儿，才知道你去出差，你爹牙根儿就没去过。这才跟玲娃儿说你爹可能会出事儿，叫她抱着小王凡跟我一起去找一找。
我们一路问到洞坪大桥，看到一些娃子们，全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岸上，指着深潭中间比划着。我从河堤上走下去一问，大点儿的娃子对我说：‘老爷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直走到潭中间，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一听，肯定是你爹，就赶紧叫玲娃儿回去，通知你妈买几包烟，借几支手电筒送过来，我转身就去找住在附近的黄少敏等有船的打渔人家，请他们帮忙，下河去捞你爹。
可怜遭了一辈子孽的王贵兄弟，气死不说，临了还在捞他时，浑身上下被弄得皮夸乱夸的……”魏大伯已泣不成声了。
听魏大伯说完经过，又见李大爷、刘奠忠、张明禄、赵老幺、小孟叔等爹的生前好友和从襄樊赶过来的杨大伯，纷纷怒视着仍跪在地上的妈。爹不止一次的告诉过我：别看这个魏大伯整天醉醺醺的，逮谁骂谁，人称“酒麻木”，但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得很，他的话应该确信无疑。
从此，一直以来对我妈的怨恨，变成了切齿的仇恨！而爹决绝的溺水自杀，遍体鳞伤和微睁着永远没有合上的眼睛，也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痛。
周书记走过来，心疼地责怪我：“春江啊，你咋那么一根筋唦！我安排司机马师傅，一夜都守在电话机旁，随时准备去接你。而你却慌了神，自己从一百多里外的襄樊走回来……”。我感激他已把火化、墓地、亲朋的接待都安排的捋捋顺顺，又见自发送别我爹的工友们、铁器社的师兄弟在内黑压压的人群，不由自主的面向大家，双膝跪下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这种剜心之痛，让我久久难以平复。还有爹仿佛等我回来才凝固的血液、微睁着没有合上的眼睛，是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跟我这个，让他老人家最放心不下、又寄予最大期望的长子交代吗？或是仍在担心着我什么呢？
这些年来，每到清明、七月半和重阳节这样的日子，我的心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见到爹最后一面时，他那惨不忍睹的面容与没有合上的眼睛。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独自去他的坟头，或是躲到没人的地方，心痛的大哭一场……
我的爹和那老一代普普通通的革命军人，虽然散落在社会底层的各个角落，但他们身上具有的正直无私、昂扬向上和默默奉献的浩然正气，大多是各行各业、各自单位的中流砥柱，充满着当今社会极端缺乏的正能量。
老兵不死，精神永存！
父亲节到了，谨以此文，献给早已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爹，祝愿他老人家身体无恙、开心洒脱！
顺祝天下身为父亲的汉子们、包括我的妈在内所有的母亲们，平安、健康、快乐、幸福！
开文
年6月18日星期六于古城西安
父亲含恨自决，成为我最大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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