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济”不能读“祭”,要读“挤”,当地人都是这么读的。城在济水之南,故名济南。济水的“济”应读上声,和“济济多士”一样。城南有千佛山,古称历山,所以济南又称历城。或是历下。同时济南多泉,包括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等,共有七十二处,因此又号泉城。
也因此,一九九八年七月济南在市中心开辟了一个多元用途的大广场,就命名为泉城广场。
广场的东端有不锈钢塑成的十二瓣巨型荷花,瓣尖翘起,妩媚中含有活力,灯亮时一片红艳,溅出音乐喷泉。荷池与泉标遥相呼应,印证了济南处处涌泉,满湖荷香,以泉育荷的生机活力。
以荷池为心画一个大圆,有实有虚,东边的一百五十度长弧就落实在庄严的文化长廊。这三十六根石柱擎举的气象,长一百五十米,宽十六米,坐东朝西,是我在山东所见最有深意最为动人的现代建筑。三层楼高的空阔廊道上,每隔十米供着一尊山东圣贤的青铜塑像,连像座有二人之高。十二尊塑像由南而北,依年代的顺序排列。
第一位是大舜。像座上刻的金字说明是:“(约前两千年前)龙山文化时代华夏之王虞舜,生于诸冯(诸城),耕于历山(济南),渔于雷泽(菏泽),经万民拥戴,尧禅予王位。”古代圣王之中,虽然尧舜并称,最动诗人遐想的还是舜,只因传说“舜南巡,葬于苍梧,尧二女娥皇女英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所以湖南的斑竹又名湘妃竹。这美丽的爱情感动了无数诗人,虽是传说,却宁信其有。
下一位我以为是孔子了,却是管仲。应当如此,管仲是兴齐之能臣,桓公能成就春秋的霸业,全赖管仲,其人是一位务实的政治家,“以区区之齐,通货积财,与俗同好恶”: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发展经济,顺应民心”。《管子》一书的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强调的正是民生重于一切,应为今日大陆的“硬道理”吧。
像座上如此简介管仲:“(前六四五年卒)名夷吾,字仲,春秋初期政治家,在齐国推行新政,帮助齐桓公成为春秋时代第一个霸主。”
第三位才是孔丘,像赞日:“(前五五一年至前四七九年)字仲尼,鲁国(今曲阜)人,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儒家的创始者,被尊为‘至圣先师’。”孔子比管仲晚生了一个多世纪,但说过一句名言,盛赞管仲:“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想起这句话,我不禁一瞥孔子,衣襟当然还是向右遮盖的。其实长廊上的十二尊人物,包括李清照,衣襟全都右衽。夫子绝未料到,两千多年后的子孙已经无所谓左衽或右衽,而是学了“西夷”,对襟中衽了。
紧接孔子之后的是孙武,像赞是“(约前五○六年左右)字长卿,齐国人,春秋末期兵家,著有《孙子兵法》,为古代中国最杰出的兵书,影响于后代及全世界”。他与孔子同时,曾佐吴王阖闾破楚,所以有吴孙武之称。其实他和孙儿孙膑,另一位著名兵家,都是山东人。铜像目光冷峻,神情威严,似乎正在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铜像褐影深沉,兵书却金光闪亮,可见游客都和我一般摩挲,恨不得偷窥十三篇里的机密军情。;
不同于孔丘与孙武,下一尊铜像塑的是赶路而来的墨翟,摩顶放踵,为了救一座危城,也许已赶了三天三夜的急路,还有漫漫的长途待赶。像座上是这么两行:“(约前四六八年至前三七六年)鲁国人,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家、政治家,墨家创始者,有《墨子》传世。”
且看像座上匆匆赶路的这辛苦老者,他不像管仲、孔丘那样长绅垂腰,也不像其他的铜像那样长袍覆履。看他,短褐紧裤,头上无冠,足下草鞋,左脚刚刚跨出,右脚就要跟进,背着布袋与斗笠,风尘仆仆,只为了赶去远方解围或助守。
墨翟后面紧接着孟轲,墨死之年孟已四岁,墨生之年,孔予才去世十一年。墨子一生正好介于至圣与亚圣之间,孟子同样得享高龄,同样不畏劳苦与挫折,因为他怀抱了至高的使命感。他立足的像台上刻着:“(约前三七二年至前二八九年)名轲,字子舆,邹(今邹县)人,战国时期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尊为‘亚圣’,著有《孟子》。”亚圣之可贵,是在孔子的仁后再加上义,强调义无反顾,又强调个人的自信与自尊,认为“万物皆备于我”,“圣人与我同类”,“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认为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认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真是儒之勇者,无怪下笔浩气淋漓,可惜这种气象,雕塑家实在难用青铜来展现。
孟子之后四百七十年而生诸葛亮,像台上是这么赞的:“(一八一年至二三四年)字孔明,琅邪阳都(今沂南)人,三国蜀汉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美名昭昭辉映在青史,锦囊妙计的军师形象却神出鬼没于稗官野史。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可见有多么深入人心。不过在众人的印象里,他却是南阳人,也就是湖北襄阳人,迄今襄樊的南郊还保存了他隆中的故居。这印象是诸葛亮自己留下的,《出师表》里就说得很明白:“臣本布衣,躬耕南阳。”也难怪刘禹锡会在《陋室铭》里提到“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原本诸葛亮早孤,由叔父诸葛玄照顾,叔父在袁术手下做官,所以把他带去了南阳。
孔明隐居在隆中时,常自比于管仲、乐毅。他如果知道,有一天自己的铜像会和管仲的并列在这轩敞的名贤堂上,供齐鲁的子孙,供全世界的游客同来瞻仰,一定会十分快慰吧。
再下一位是王羲之。印象中他似乎是浙江人,因为他那篇《兰亭集序》太有名了,而那次盛会是在山阴,毕竟他是东晋南渡的人物。其实他也是孔明的同乡,像座上这么刻着:“(约三二一年至三七九年)字逸少,琅邪临沂人,东晋书法家,其《兰亭序》《十七帖》等书迹刻本甚多,人称‘书圣’。”他写的这篇《兰亭集序》不但是散文小品的杰作,传诵至今,而且当时曲水流觞,微醺运笔,逸兴淋漓,若有神助,那书法更是道媚潇洒,有“天下第一行书”之誉,传阅至今。
更神秘的是,初唐以来,就再也无人亲睹过真迹。原来唐太宗探悉原帖落在辨才和尚手里,就派萧翼骗取过来,复命赵模、冯承素等钩摹数本,分赐亲贵近臣。至于真迹呢,对不起,舍不得任它流落世间,据说就随太宗殉葬,入了昭陵。所以此帖还不能说是“传阅”至今,只能算是“传闻”罢了。真迹既随作者作古,渺不可即,自然更加名贵,“书圣”似乎变成了“书神”。
十米之外,另一尊铜像倒没有空着手,而是右掌托穗,左手握秸,正捧着一把丰年的稻米。黑底金字的像座告诉我们:“贾思勰(约五四○年左右)益都(今寿光)人,农学家,著有《齐民要术》,而知名于后世。”
真是惭愧,这名字我从未见过,不过倒很配一位农业家,因为他一再把“田”放在心上,又再三在“田”边出“力”。又看像座上的说明。建辉和太太周晖倒是知道一些,你一句、我一句,就拼出一张简图来。
“他做过高阳郡的太守,当然是咱山东人。”建辉说。
“那《齐民要术》讲些什么呢?”我存问。
“主要是记载黄河流域的农作物啦、蔬菜啦、瓜果啦,该怎么栽培,家畜、家禽该怎么饲养之类。”周晖说。
“还有农作物如何轮栽,果树如何接枝,树苗如何繁殖。”建辉也不甘示弱。
大家都笑了。
在第十尊铜像前,大家不约而同都聚立下来。终于看到了有一尊没有髭须,非但无须,还绰约而高雅,眼神多么深婉啊,唇边还带些笑意。
“是李清照!”幼珊惊喜地低呼。
当然是她了,非她不可。她的像塑得极好,头梳发髻,微微偏右,像凝神在想着什么,或听到了什么。立得如此地婷婷,正所谓硕人其颀,左手贴在腰后,右手却当胸用拇指和食指捻着一朵纤纤细花。铜色深沉,看不真切究竟是什么芳籍,却令人想起“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该是菊吧。其实,管它是什么花,都一样寂寞啊,你不曾听她说吗,“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
李清照能供于眼前这文化长廊,而另一位宋词大家,同样是济南人,却因“名额有限”又要顾及“性别分配”,而不能入列,真令我为辛弃疾叫屈。《稼轩词》的成就绝对不下于《漱玉词》。辛弃疾要入廊,谁也不会反对。不过他对这位词坛前辈由衷佩服,所以叫幼安让给易安,也只得认了。
下一位山东人杰同样令我心血来潮,不能自已。但他和李清照刚柔互异,身份完全不同:李清照去南方是做避乱的难民,他去南方却是做平乱的将军。他,正是民族英雄戚继光。铜像目带威棱,似乎仍在巡边,戴盔披甲,右手扶腰,左手按剑,在十二人中是惟一戎装的武将,但加上孙武与诸葛亮,就有了三大兵家,因为戚继光有中国儒将之风,除了战功赫赫,还遗下论兵的著作。他脚下的座石这样为他定位:“(一五二八年至一五八七年)字元敬,登州(今蓬莱)人,明抗倭名将,军事家,经多年奋战,解除东南倭患,著有《纪效新书》。”
终于走到最后的铜像前了。像是个三家村的塾师,面容清苦,额多皱纹,神色却闲适而带着笑意,再一看时,咦,脚底还蜷伏着一头金狐狸。那还有谁。不就是蒲松龄吗?踏脚的像座上说:“(一六四〇年至一七一五年)字留仙,号柳泉居士,淄川(今淄博)人,文学家,其《聊斋志异》为杰出的短篇小说集。”
《聊斋》的故事题材十分广阔,展现的众生相颇富民俗趣味,而生动的想象又深入狐鬼仙魅,能以同情赋幽冥的异物以人性,乃能在《三国》《水浒》甚至《红楼》之外为中国小说探得新境,自成一家。中国文学自《楚辞》以来就有这超现实的一支传统,我觉得蒲松龄颇似李贺的隔代遗传,没有长吉的贵族气与精致雕琢,比较世俗、流畅。
一百五十米的长廊弧形供着这十二尊铜像,顽铜何幸,这些伟大的、睿智的、威武的、多情的魂魄竟然来附身,而令这一簇灿亮的美名化成了栩栩然俨然的形象来默化我们,引我们见贤思齐,取法乎上。于是这神圣的长廊无限伸展,与四千载的历史悠悠的华夏光阴等长。青铜不语,而我却领悟了很多。
十二位人杰里,至少有一位圣君、三位哲人、三位兵家、五位政治家、两位教育家、两位作家、一位艺术家、一位农业家。加起来不止十二位,因为有好几位具多重身份,含各色光谱。这些人合起来可成就一个泱泱大国而绰绰有余。山东人自豪于“一山一水一圣人”,这壮语,金底黑字就赫然烙在山东大学赠我的纪念立牌上。山是泰山,水是黄河,而圣人又何止出了一位?
我希望各省都能建自已的文化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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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余光中,年出生,是知名文学家、诗人、散文家。他祖籍福建永春,年随父母迁香港,次年赴台。年,20多年没有回过大陆的余光中思乡情切,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里写下《乡愁》,传诵至今,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本文摘自余光中《山东甘旅(散文四章)》,原题为《青铜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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