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关键
——并非逻辑颠倒的警察叙事
文│宋庆华
一
他习惯性地嘟起了嘴朝前噜了噜,对她所说的所有分析、判断和猜想都断然否定,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那,你说什么是问题的关键。他老婆姜晓雅对他一口否定的态度极为不满,她已经给他分析了种种原因,也设想了多种可能,费了心思也费了口舌,到头来竟被他呛了个憋在鼻腔打不出来的喷嚏,那个难受劲说痒不痒说痛不痛。那好,你说说,问题的关键在哪里?什么都你行,什么事就你一口断金,你圣人啊,你?
曾刚对他老婆的温怒缺乏应该有的反应,反倒莞尔一笑,调侃道,好好好,老婆大人,你别麻脸,你一麻脸就真马脸了,还马脸变驴脸了。
这“麻脸”在江城土话中有“糊弄人”“佯装不懂”、“随时变脸”、“一脸麻雀斑点”几层意思,与“马脸”通假倒触及姜晓雅的痛痒之处。本来姜晓雅一张白皙的瓜子脸,配上俊秀的眉毛和杏仁样的眼睛,那黑白分明的眼神瞄上你两眼,漂亮或者勾魂摄魄说不上,但确实具有几分女性独特的魅力,尤其惹恼了她,她就会呜呜咽咽地哭,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一个大男人不生就怜香惜玉都不行,格外惹人怜惜,就冲着这一点,起初还犹犹豫豫的曾刚才下定决心不遗余力地展开攻势,终于把她娶到手。
这“马脸”变“麻脸”一说,使姜晓雅破怒为笑,气氛又回到了温馨。她反唇相讥,说,你这傻兵,文凭、学历、水平都没我高,还在我面前充高人,时时处处显得高人一等,凭什么呀?你这傻兵。
这话骂人骂得直白,没“麻脸”一说含蓄,可骂得曾刚心里头舒服。她管他这穿制服戴大盖帽的警察叫兵,叫傻兵,还把兵拆开叫丘八,但都在家里叫,叫起来一点都不奇怪也不矫情。她出身书香世家,从小生活在校园,生活的轨迹就是读书、升学、再读、在升学,直到读完博士,自己都带研究生了,对校园外的世界竟然一片陌生,至于公检法从没打过交道不说,还闹出些笑话。有一次看见城管打人的视频,她在家里大放噘词,说那些当兵的这么凶,空有一身本事不去打台湾打日本,打老百姓,算什么本事?曾刚给她解释说是城市管理人员,她说不是当兵的,还敢穿制服戴大盖帽,这不把社会搞乱了吗?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从此不再计较她管他叫兵,且叫来叫去还多了几分亲呢。再说曾刚什么学历呀,在职读的广播电视大学的大专班,后来推荐去上了中国刑警学院的本科,整个儿一草台班文凭,姜晓雅炫耀学历但又不得不承认处处听他的,明着是骂实则是夸,他心头能不吃了蜜一样甜吗!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切肤之痛皮肉之苦熬炼出来的人生哲学不深刻都不行,这深刻是往里说,往外讲就是高,实在是高,高家庄。曾刚笑得很矜持,但右手的大拇指翘得老高,暗自得意。又说,你那些哲学,书本上来的,就算力透纸背,也还是那么浅薄。
你不得不服这个老警察的智慧或者说是狡黠,多么凶残奸诈的罪犯都会败在他手里,没点功夫行吗?虽然自己读书多,可人家实践多啊,这读书也不少呀,她常常看见曾刚手不释卷的。想到这,姜晓雅释然了,笑笑,伸出一只手把他的右手握住,另一只手把他竖起的大拇指扳倒,说,你厉害,你高人,说说你的高见。
倒也没什么高见,只是看问题得抓住关键,抓住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就抓住了事物的纲,这纲里边还有一个核心,这个就是绝对关键。曾刚从宜兴紫砂壶中滗出一杯茶水,给她面前的小杯斟满,又说,这好比泡茶,选茶、用量、选水、温度、操作手法几步都关键,而绝对关键的是茶,其品种、品质才是喝好一壶茶的最关键问题,懂了吧?
别给脸不要脸,耍贫嘴。姜晓雅呷一口茶在舌尖来回滚动,嘴里不知是咂咂舌品茶,还是在哼哼地表示不满。
别看这两人又是讥讽又是笑骂,其实感情不浅啊,所谓人间谴婘,并非只有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窃窃私语,而嬉笑怒骂男欢女爱皆能通达彼此灵魂深处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用曾刚的惯用语来说两情若要长久日,深入灵魂是关键,而且是绝对关键。此论,两人彼此心领神会暗自默契,但谁都不会把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
见他顾自品茶,姜晓雅又说,你把这件事说得这么严重,又给了多个选择,我给分析了不同选择的利与弊,说是宫大人想放弃你,都被你一口否定,我真想听听你说的绝对关键是啥?
别急,每临大事有静气,才是大将风度。曾刚放下小杯,咕咚一下把茶水咽进喉咙,顺手点燃一支烟,丝丝缕缕的烟雾遮盖了他忧戚难看的脸色。
他从来不愿把自己悲伧难堪的一面展示给别人,哪怕面临再难的难题再大的难关,他从来都没退缩过,想象中和现实里的他在别人眼前永远都是一个一身正气威武勇敢的警察,一个充满幽默、智慧、果敢和大无畏的硬汉形象。
这次,还能吗?毕竟这道难题出自他的上司,出自他上司自称能代表的组织。
看着他眉头紧蹙,忧心忡忡,但刚毅的线条深刻依旧且轮廓分明的脸,始终担忧的心又悬了起来,她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了,牙缝里轻轻溜出了一句话:你,要当爸爸啦。
啊,什么?你说什么?除了吃惊,他脸上的一切都褪去了。
我,我怀孕了。她怔怔地望着他,面无表情。
啊。只见他张大了口,不是缄默,是失语。
二
他就是冲着这形象或者说是怀揣对这种形象的憧憬,一脚踏进警营。
那时他已经端上了铁饭碗,响当当的国营企业工人。在那个国家计划一切的年代,流行一个尺度看人,一个主流标准衡量社会,国企工人绝对是一个令人艳羡的职业,国家通过组织当然包括企业计划包揽你的一生,从吃喝拉撒到工资、住房、子女入学到你自己以工代干、提拔、获得荣誉、涨工资,只要你自己不出意外直到你拿着退休金到死。放眼一看,城市里等而下之的人不可谓不多呐,知识青年、大集体、街道乡镇企业工人,还有应该就业而无业可就的待业青年,就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因为工资不高也没什么特权也并不吃香,警察在公众眼里的形象不是手抱一摞户口本在街头巷尾溜达与人不咸不淡搭讪几句,就是手里举一个马粪纸裹成绿色的圆筒站在马路边冲着行人喊请走人行道,或者坐在十字路口的岗亭里手工控制红绿灯让大马路中间原本就稀稀拉拉的几辆汽车走得井然有序,蓝色的确凉警服宽大阔绰总穿不出挺拔的身姿。
走在厂区,走上大街,穿着一身经过他母亲剪裁改缝过而显得十分得体的工装,他刚劲挺拔的身材和自信的神色会赢得许多人的青睐,用现在的话说,回头率挺高。心高气傲的他虽然也厌恶那个沉闷单调的年代,但心底里对自己能端上这“砸不烂,摔不破”的铁饭碗也不无庆幸,从同学朋友羡慕的目光里,尤其是遭遇好几个女同学的示爱中,看到了自己的得意和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自满的平衡被彻底打破,那是因为高考恢复,大学校门敞开,使全社会的年轻人都涌上那条公平竞争的小道,他那份傻大黑粗的“铁饭碗”被冷落了,那份藏在心地里的优越感不复存在了。曾刚虽心有不甘,但低头审视“腹中空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自己,只得再捧上书本吃“回头草”,也跟随潮流向往知识走进科学的春天。可命运不济,刻苦攻读了,熬更守夜了,连续三年参考均名落孙山。
他气馁,第三次去两路口看完市招办的录取张榜后,就象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在了谁也找不到的角落。家里人慌了神,四处找他,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就连小他四岁的妹妹也放下书包,扯着喉咙去荒郊野外寻找,但都无功而返,全家人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第四天上午他回来了,除了衣裤粘上些草籽和泥土,人却是精神抖擞还带了几分刚毅。一家人喜出望外,围着他又是埋怨责怪又是劝说安慰,问他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他却一语不发。身为厂子里技术骨干的父亲劝慰他,说,当工人,学好手艺,一样吃香,老子干到八级钳工,干啥活都硬梆梆的,非得要去考大学吃笔墨饭,考上怎么样?毕业又怎么样?还是得干活儿。又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小子,只要自己努力,什么活儿都能干好。只有母亲最了解儿子心情,附耳悄声对他说,我知道我儿的心气,我儿是个有志向有理想的人,选定了目标就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再努力不气馁。母亲的话沁入心脾,从未离开过母亲视线的他剜心切肺地动了情,眼泪无声流了下来。抹完泪,他只一句话,妈,这辈子我一定会对得住你。
其实,这第一次离家出走对他一生影响巨大,毕竟第一次自我历经死生考验,毕竟使他平生第一次真正独立思考问题,自然也想明白了许多事理,有了自己的主见。他漫无目标走向歌乐山深处的更深处,一心想去找一个无人企及的僻静之处了结生命。他觉着一而再再而三栽倒在大学门槛前,这一跤跌得很惨,不是狗啃泥,而是跌进谷底怎么也爬不上来了呀,前所未有的挫折,简直无颜面对家人、同事、朋友,特别是一直看好他的同学们。但是,当他胼手胝足爬上最高峰面对眼前的万丈深渊只差纵身一跳的刹那间,一只苍鹰扑展开强有力的翅膀哗啦啦从他身后腾空而起,从头顶掠过,嘎嘎啸叫着直击长空,迸发出生命的最强音,四周阵阵林涛哗哗袭来,鸟儿似乎就围绕在他身边鸣啭啁啾,他猛地一下子强烈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盎然生机和生命的强硬。不行,我不能这样悄无声息走了,我是人,是大写的人,我做不了苍鹰,难道连小草小鸟都不如吗?与其这样轻易将生命投向死亡,不如拿我年轻的生命去搏取成功的希望,搏击而死,虽死犹荣啊。
这心底的一咯噔犹如醍醐灌顶瞬间涅槃,他退回脚步,一边行走坐卧在山涧林丛,渴了喝山水,饿了嚼草根,累了躺岩石,听林涛鸟啁,看斗转星移,一边在自虐自责中苦苦思索人生,想到了知耻而后勇,想到了人必自立天助之,想到了孟老夫子那段经典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就是念叨着这段名言,他下山了,要“动心忍性”去面对该来的一切。
曾刚又开始了新的努力,这次真是以命相搏,除了上班就是在书本题海中作战。一个月后,惴惴不安的他同时收到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来自江南省师范学院,一份来自江南省公安厅。
既喜出望外,他鄙睨自己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庆幸人生从此出现转折,又疑难不决,涉世不深的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三
是上师范,做光荣的人民教师,还是当人民警察?家里人和朋友圈形成两种意见,各执一词,都在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他必须做出选择。
父亲说,当老师,干警察,都是技术活儿,要干好必须要有匠人精神。还是母亲的话最恳切最暖心,她说,儿呐,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次选择恐怕是一辈子的事,你地自己拿主意。又说,不过,我建议你去干警察。你看啊,这文革刚结束,被砸烂的公检法刚恢复,社会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公平正义,干警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啊。
教师这行他熟悉,但他鄙睨那些不是园丁而是“嘴尖皮厚腹中空”竹笋似的老师,他怕误人子弟;警察这行当他不熟,但他从电影、小说里知道那是硬汉的角色,也是大智大勇的英雄。他手里正在读《福尔摩斯探案集》,那是新华书店文革结束后第一批发行的中外名著,是他约上几个同学轮流排队站了一通夜买来的,没想到他对其中《狄公案》《施公案》《福尔摩斯探案集》之类的侦探小说非常感兴趣,捧上就不放手,选当警察,就是想园侦探梦。定了,干警察,破大案,缉顽凶,保社会安宁,他下定了决心。
父母亲送他上省城到省公安校报到,临别,母亲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的嘱咐,儿子,记住啊,要干就要干好,最起码要象个警察。他郑重说,这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一年培训结束,曾刚分配回了江城市公安局江中区分局。集中报到那天,分局政治处将新警分成两组讲入警纪律,几个小警察私下议论,这两组可能一组分派出所,一组去刑警队。曾刚望着全是陌生人的分局警察,一筹莫展,只得暗自祈祷上天不负有心人,实现他想当刑警的愿望。
第三天一早,新警集中在会议室,整整齐齐地坐好,两个组开始拉歌,这边唱《三大纪律》,那边唱《少年壮志不言愁》,一首接一首,声浪喧天,气壮如牛,连天花板上吊着的日光灯管都震得微微晃荡。这时,走进来一个穿蓝色卡其布中山装戴灰色鸭舌帽的中年人,几个工作人员纷纷给他敬礼,曾刚还瞅见他戴了副瑁玳框边的近视眼镜,白色镜片后面的眼光冷静而柔和,心中暗猜他肯定是分局领导。果不其然,歌声嘎然而止,他走上主席台坐在了正中央的位置,负责人站起身介绍,请分局戈元立政委讲话并宣布分配名单。戈元立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说,你们厉害呀,你们会变戏法呀,昨天你们还是老百姓,今天穿上警服就一个个英俊年轻的人民警察了,好呀,你们精神抖擞,你们朝气蓬勃,你们就是江城公安的未来呀。当然,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知道吗?你们是文革结束,开始恢复砸烂的公检法,第一批公开招录的人民警察,你们四十个新警全都是高中毕业生,在江城警察里算是知识分子哟,所以,你们任重道远啊。厚重语气中略带调侃,别开生面的开场白一下子吸引住了这些新警。接下来,他又语重心长地讲了许多,讲了公安的传统和纪律,尤其讲了“生是公安人,死了埋进公安坟”那句当时公安民警最引以自豪的名言,直到把这群新警讲得情绪高昂,热血喷张。最后宣布分配名单。
曾刚热切期盼着这一时刻,当他在分到刑警队的名单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竟哔哔叭叭情不自禁地拍起掌来。掌声突兀而起,众人惊诧,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脸色由红转白,不知所措,十分尴尬。
台上的戈政委倒不诧异,平静地说,哦,你就是曾刚,站起来我看看,嗯,看你那个兴奋劲,干刑警,如愿了,高兴吗?
嗯,高兴。曾刚站在那里,脸色惨白,虚汗直冒,恨不得地上生出一条缝钻进去。
好,高兴就好。不过,我要提醒你,去了刑警队也许你要失望,告诉你,干刑警,做侦探,没那么罗曼蒂克,没那么多福尔摩斯,要干就得吃苦,就得干艰苦的活儿,懂吗?
懂,懂,懂。曾刚直点头。
你小子挺精神挺机灵,我记住你了,下去不好好干,我可要拿你是问,你坐下吧。戈元立推了推眼镜,见惯不惊的样子。
曾刚坐下了,但激动的心仍砰砰狂跳不止。
四
曾刚到刑警队上班没两天,手头的材料还没熟悉完,一起杀人抢劫大案发生,警队绝大部分人马都压了上去。
地处江城市中心的牛角沱转盘,通衢大道路边的上清寺餐厅是一个国营大型餐饮企业,这天早上五点上早班的厨师发现餐厅开着门,径直走到夜间值班室也发现房门虚开,拉亮电灯就看见五十多岁的值班女职工斜靠在值班床上,身上头部血肉模糊,厨师立马报了案。警察很快封锁了现场,餐厅数百名工作人员分别被调查,周围居民从买早点开始发现异常,过往的行人川流不息,案发消息象季风一样四下传开,传播的过程中消息被夸大被扭曲,甚至变异为恶魔般的谣言,把个江城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恐慌。至今,老一点的江城人提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发生的这桩案子都记忆犹新,说,哦,知道,就在市委大院旁边的餐厅里杀人案,影响大,惊动中央呐。
曾刚可不一样呢,听说发案,而且是惊动省市区三级公安机关的大案,好比嗜血的狼嗅到了血腥味,热血涌动,摩拳擦掌想着破大案建奇功。可警队领导宣布一大串上案名单里没他,略为欣慰的是也没他师傅,号称“老烟枪”的老侦查员杨子晴和他带的三个徒弟。他憋气,口出怨言,杨子晴却稳如泰山,扔一支烟给他,再呷一口山城老沱茶,悠悠说,刑警嘛,平生就干一件事,还愁没案破?他焦急万分,说,这可是大案呀,千载难逢,再说呐,人家破了就没咱的份呐。孰料杨子晴一口烟气喷过来,象是胸有成竹一般,说,大案,你都知道是大案,贼不知道?就这么容易破了?没咱的份,你说没就没?又说,小子,悠着点,到时候你在公安校学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恐怕不够用。说完,扔过来一大叠材料,要他把手里的事儿抓紧完成了。
受他的情绪感染,曾刚和他两个师兄自然心安,忙另外的案子去了。可这并不排除曾刚千方百计打听这个大案的案情、分析、进展的情况,甚至跟着复查现场的技术员去了解现场,自己在心里推演分析案件,形成自己的侦查方案。
真正案侦车轮却陷入了泥沼。曾刚是没资格参加任何一次碰头会分析会的,更谈不上在台面上说说自己的看法或者什么方案。这么高层次的领导和专家在案件分析的所有方面,包括许多细节的认识上很快就取得一致意见,但就在犯罪嫌疑人作案动机认识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作案者有政治因素,想在市民中扩大影响,理由是选择在距离市委市政府不远并且是市中心的交通要道地段作案,只杀人不劫财;另一些专案人员认为,作案者就一刑事犯罪分子,就是为着劫财进入现场。曾刚曾在办公室同师徒几人讨论此案,力陈自己认为就是一个刑事犯罪分子作案的理由,大师兄不同意他的意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不一而足。二师兄在一旁打圆场,说,谁都不是专案组成员,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嘛?
曾刚只得求助于师傅,杨子晴双手抱住玻璃茶杯听得很专注,思考一阵,说,我支持小曾的见解,看问题要抓住关键,分析案件更要抓住关键的关键,我认为这个贼是个盗窃惯犯,就是想去发财,可能是在现场没找到钱财而恼羞成怒杀人,更大可能是因为被值班老太婆发现而杀人灭口,而且这贼应该是多次踩点或者往来于现场。沉思片刻,他又说,可这么庞大的专案组把周边象筛筛子一样过滤了好几茬,怎么就没个苗苗冒出来呢?曾刚知道他说的“苗苗”就是线索,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忙掏出香烟给每人发一支,再给师傅点上火,说,师傅,你这见解高明啊,去给专案组说说。岂料杨子晴怒目圆瞪,说,没规矩。吓得他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
第二天,好事来了,也是在牛角沱地区离上清寺餐厅直线距离不足一千米的地方——江城公交公司的汽车维修工厂伙食团发现一起盗窃案,罪犯撬门入室盗走食堂卖饭票收入的一万三千多元现金和七百多斤粮票。警队接报,队长程文华指令:这年末岁首的,案子发得猛,队上无人啦,叫杨子晴带他几个徒弟上案。又交代,老杨啊,你个老烟枪,带好徒弟,做好案子的基础工作,能破则破,破不了就经营好,回头我专门来研究一次。别看老烟枪平时在队友和徒弟面前摆的谱够大,可在小他七八岁的程文华面前除了偶尔嘲讽几句,却也只有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的份,不是因为程文华比他官大,在刑警中间拿官拿权力说事,只会在大家心里被嘲笑被鄙视被传为笑柄,唯有拿破案的本事说话才会有人对你心悦诚服。
领命出发,杨子晴率三个徒弟同现勘技术员一起挤上那辆又旧又破的嘎斯老吉普,路上,他颇不服气,也想再徒弟面前挽回点面子,说,你们都明白队长的意思吗?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是不看好我们能破案的。所以,到了现场大家把活儿做仔细点,认真点,这也是一起特大案件呀,咱得破给他看。说完,用手背摭了摭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老烟枪确实有他独到的眼光。他跟在技术员后面,把现场该看不该看的地方都看了,还真在一扇被技术员遗漏了的窗户玻璃上发现半枚新鲜指纹,在门、窗、抽屉处杂乱无序的各种撬压痕迹中找出一个同样的扁平压痕,连现勘人员都对他竖大拇指。事不宜迟。现勘结束,老烟枪马上就定了几条侦查措施:一,立即把中心现场附近的派出所找来开会布置案件人员排查;二,划定侦查范围,刻画罪犯条件;三,由近及远发协查通报......末了,他自信满满地说,这案我算定是两人所为,罪犯案前就在附近蹿地皮,搞到钱,得跑啊,可粮票得变成钱啊。江城警察都知道“蹿地皮”是就近作案的意思。现场的派出所长有人说,如果不是现场附近的人,怎么排查?也有人怀疑说,这侦查方向错了可就误事了啊。老烟枪听了也不发火,说,听我的,错了我负全责。
侦查方案给程文华作汇报,曾刚觑见他漆黑着脸皱着眉,一直作沉思状,担心被他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否了,老实说这方案虽然是按师傅口述拟的,但形成书面材料的时候他除了文字加工以外,还塞进去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杨子晴说完,程文华象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维出不来,一声不吭。曾刚的心象是提到了嗓子眼上,紧张得差点蹦出来,偏偏这队长办公室又宽大又安静,使大家感到连空气都紧张。他灵机一动,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抠出一支,冒起胆子走到程文华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队长,我这烟差,你凑合着抽一支吧。程文华刚接过烟,曾刚另一只手拿着的打火机就点燃了递过来。
嗯。程文华猛吸一口烟,象是从梦中突然醒来,紧锁的眉头张开,脸色也舒展了,说,嗯,这云烟不错,够劲道。定睛看了看曾刚,说,你小子以为我走神了,发烟来提醒我,聪明,小聪明。曾刚惶恐,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说,不好意思,打断了队长的思路,小的知罪了,下次不敢。这场景多少有些滑稽,一屋子的人偷着笑,叽叽兮兮象一群老鼠在墙角抢食发出的声音,这更引发大家哄堂大笑。
程文华站了起来,手中的文件夹轻轻地磕着桌面,不容置疑地说,现场、方案、材料我都看了,我看行,就这么干。不过,我提醒大家两个事,一是人头的排查要细,千万马虎不得;二是要联想到上清寺餐厅杀人案,你们想想,两个案子地点相距不远,时间相距不远,前一个案子贼没搞到钱,后一个案子干了一票,会溜的......嗯,其他条件还不具备,我也不敢妄下结论,只是提醒大家多一个思路。
这话师傅不止一次讲过,看来老刑警都有独到的东西,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曾刚心里佩服极了,再偷偷看了一眼师傅,杨子晴脸上暗自得意的神色掩饰不住地透出来,荣光焕发,想必他心头一定是甜甜的滋味。
五
案件的侦查工作并没有按杨子晴、曾刚他们的预想顺利进行,反倒在排查工作中,曾刚被派出所告了状,官司惊动了分局戈元立政委。
戈元立一口就把责任担了下来,说,这娃子还是嫩了点,我的责任,没教好,我来给他交流交流,调教调教,不过你们也要担待点,都是老同志了。回头便叫刑警队把曾刚通知到了他的办公室,和颜悦色地问他,怎么回事?
曾刚原本以为政委会狠狠地尅他一顿,没想到会这么和善待他,心中的委屈和着感激之情一起涌上来竟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出话来,我去王家坡派出所检查人头排查工作,查到一个姓张的人被户籍民警漏掉了,我给他讲,据了解这个人长期收脏、倒卖粮票,应该是本案的重点人头,不仅要占有,更要重点审查。可那个老警察却对我吹鼻子瞪眼,说,该不该纳入重点,我比你清楚,用不着你这个小毛头来教我,你算什么呀?我说,我是代表专案组来的,对排查要负责任的。这下他火冒三丈,说,你拿专案组来压我。还骂了我,骂得很难听的,政委,我没说一句假话。又说,我受点委屈没事儿,他们却恶人先告状,把你也惊动了。
戈元立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用手指了指他办公桌前的木椅子,示意他坐下,微笑着说,事儿该这么做,理儿也是这么个理儿,你是对的,干刑警是得要有专业精神,但是,他把椅子向前挪了挪,接着说,但是,你能不能采取一种让人乐于接受的方式说话,说话做事能不能讲究一下方式方法,比如说态度和蔼一点,语气缓和一点。他把自己的圆盘轮椅向前挪了挪,接着说,十天前在分局礼堂,我就给你们讲过,这是个特殊时期,被文革砸烂的公检法刚刚恢复,这些老同志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气,你们年轻人做工作也要了解历史熟悉公安机关的现状。
我......曾刚欲言又止。
戈元立挥挥手,说,好,这事到此为止,但是,我要提醒你,路还长,坎坷还多,注意体会,总结经验。
我们队上有个年轻人,刚来没几天就被派出所民警和领导告了,分局领导还找去亲自谈话,这还了得,太不象话了,必须在全队大会上作深刻检查,曾刚,你站起来。刑警队指导员冒睦邻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曾刚的事,在周六的政治学习会上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而且火冒三丈。
曾刚闻言,一下子懵了头,站直了身体却不知所措。警队百十来号老老少少的刑警也不知道咋回事,纷纷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他。
啊,怎么回事啊?队长程文华显然不知情,问。
怎么回事儿,你问他呀,分局领导都过问了,他还想瞒着我们。冒睦邻指着曾刚,又说,这种人没规没矩的,干刑警没几天就闯祸,还配不配干刑警,恐怕下到派出所哪个派出所都不会要。
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曾刚。程文华说。
众目睽睽之下,曾刚吓得脸色赤白,虚汗从后脑勺的头发林里冒出来往下淌,把个后背弄得湿滤滤的,冬日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感觉整个人都透心凉。他稳了稳神,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哦,是这么个事呀,好,我支持你,现在好些个案子破不了,我最担心的不是分析不到位,而是措施不落实,按条件该调查的人头漏掉了,这一条大家以后在工作中一定要注意啦。程文华抢先发言,想一锤定音,又说,既然分局戈政委都说了到此为止,那就到此为止吧,回头我给派出所的同志解释解释,好,曾刚,你坐下吧,以后干工作要动动脑子,注意态度和方式。
不行,他就这么过关啦?你这是护短,是不讲原则,不讲纪律,是自由主义的表现。冒睦邻侧身对着程文华,冒着怒火的眼光从厚厚的近视眼镜片透出来,怒不可遏,说话也咄咄逼人。
就这么点事,你要把他怎么啦?人家一个小年轻,刚入门,不知道怎么尊重那些个老同志,以后注意一点不就行了吧。程文华据理力争,调门不高。又说,况且这种认真办案的作风没错。
冒睦邻受到冲撞,威严被挑战,恼羞成怒,但又不好发作,只得掉头对曾刚说,曾刚,今天你必须在全队会上作检讨,否则,你别想再干刑警。
好吧,好吧,你作个检查吧。程文华妥协了,满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曾刚傻乎乎站那儿,又结结巴巴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还骂了自己几句,最后表示一定痛改前非。
冒睦邻总结说,这还没完,你这是个坏典型,以后我会逢会必讲,还有这次分到我们队里有二十个小年轻,你们可得吸取教训,不能犯自由主义。
接下来的政治学习内容,曾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昏昏沉沉熬到了下班。他去给师傅请假,想回家一趟。杨子晴见他情绪低落,伸出食指指着他鼻梁,说,你,没多大事儿,以后注意点就行啰。接着又翘起小指头,说,唉,这个冒睦邻就这么个人。
这招管用,曾刚一下子来了兴趣,扭住他想问个究竟,老冒,什么人?说说看,你是我师傅,得教我。杨子晴无奈,觑眼瞧瞧办公室没人,才用小指头指指大脑,说,风派,随风倒;左派,文革遗风在这里,还想阶级斗争那一套,没茬找茬,吹毛求疵,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为什么程队怕他?曾刚不解。
左左派谁不怕?再说,人家是警队的党支部书记。
哦。曾刚心底一颤,看来这警队并非那般纯洁,也挺复杂的。
曾刚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父母亲见了他都很诧异,问,不是说公安要求严,未婚青年一律集中住宿,只准周末回家吗?曾刚一脸沮殤,也不搭理他俩,只管往客厅的沙发上一躺,眯上眼睛,吐出一个字:饿。
母亲见他这样子,心里明白儿子遇事了而且事儿还不小,受委屈了,急忙安排老头子去弄饭。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三人闷头吃了起来。估计吃得差不多了,一直凝视着他的母亲开口说话了,说吧,刚子,你心里有事憋不住的,瞧,都挂脸上了,回家就想给爹妈说说,对吧?父亲唬着脸,说,还能有什么事,不就事情没干好,被领导批了呗。曾刚把嘴里正嚼着的一块红烧肉囫囵吞下去,差点噎住气,眼睛瞪园了,说,你才没把事情干好呐。父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也瞪了眼,说,你,事情干得好,那,你说话呀,一句话不说算什么事嘛。母亲急忙打圆场,把呛了火药的硝烟给灭了。
晚饭后,气氛平静下来,曾刚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父亲母亲给他作了评判,作了分析,还提了建议和希望,一家人一直聊到深夜,最后,母亲说,咱们厂子是大型厂,学校、机关什么都有,俨然一个小社会,你爹妈从来就工作、生活在这个小社会里,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大。话锋一转,又说,干警察就是在大社会里蹦跶,你干的事爹妈一无所知,实际上对你没啥帮助,遇事得自己拿主意,自己选择的路就得自己走好。
曾刚重重点头,如果说戈元立的讲话是他真正的警察生涯的开篇一课,那么今天这事就是刑警之路的第一章节,不怎么光彩,却让人在屈辱的感觉中去思考得深一些,去联想到一连串的质疑,纯洁里藏着肮脏、高尚中蕴含着卑鄙、真挚里多少有些虚伪的成分、即使灿烂的阳光下也许会有邪恶的阴影......再想到从小就依靠、依赖、黏附父母的心路今夜就被掘断,从今往后要独立走自己的路,再说刑警的路他父母没走过,他自己选择的路哪怕荆棘丛生,也得靠自己砥砺前行,想到这他心暗如夜,甚至比沉沉夜幕还沉。
那一夜,他一直在黑夜里辗转悱恻,以至于若干年后他如同一个老道的哲人说出一段经典的语录:没有在黑夜里椎心泣血思考过就不可以语人生。
六
曾刚几乎没时间计较自己的委屈和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把这些都埋在了心里,只管忙着去发现去挖掘案件线索,只要与案子无关,甚至不想多说话。他记得福尔摩斯说过一句话,破掉的案子自然就是侦探要说的话。他打骨子里信。
他把几个派出所否定的人头都拉出了清单,特地把王家坡派出所漏掉的那个张姓人头拿在手上,开展内调外查,发现这个叫张盛的家伙,今年36岁,未婚,是个赖在城里没下乡的知青,成天游手好闲,干点偷鸡摸狗倒卖票证的小勾当,有过收脏卖脏的违法记录,好几次被传唤到派出所,受了警告、罚款处理,居然没受一天治安拘留。难怪户籍警没把他纳入专案视线,他算不上有前科的违法犯罪人员,顶多就一街头混混儿。看来,我对人家一个老警察得理不让人的模样确实面目可憎,应该检讨。曾刚有所愧疚,但转念一想,这个张盛把小玩意儿玩油腻了,不排除他铤而走险玩一票大的,也许他过去逃避打击的能力太强,躲过了本来就不十分严密的监控,也行那个老户籍警真把他漏掉了......不行,我还得深入查。他暗下决心。
曾刚和大师兄分头下去调查,不一日情况汇总,有人反映张盛好久不见人影,还有反映更直接的,说他搞了一笔“大着”到苏杭玩天堂去了。一听“大着”,刑警都知道是贼干了大案或者捞到一笔大款的意思,连杨子晴的眼睛都放出闪亮的光,说,抓紧,想尽一切办法找人。刚兴奋几分钟的曾刚一下子又耷拉下脑袋,焉了。如果情报属实,这贼手里有全国粮票有卖粮票的现金,满世界跑,到哪儿找他?就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他,万一他与本案无关,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那么,不找这贼,还有其他线索吗?
恰好此时,解难题的人出现了。王家坡派出所那个老户籍民警带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来到专案组办公室,进门就叫那家伙蹲下,然后对杨子晴笑了笑,说,老杨,听说你们要找张盛,就是他,我给你们带来了。低头瞅了一眼蹲在门口的张盛,又说,这个龟儿子满嘴跑火车,说是去了天堂,结果在沙坪坝串亲戚,我一去就找到他了。江城的贼把贼道上的往来称之为串亲戚。这位老警察能这样平和地带回来,足见其敏感、智慧和冒着一定风险的胆识。
曾刚正与厂保卫科的干事李红卫研究一个线索,瞅见老户籍警进门一肚子的不高兴,想必脸上也很难看,可闻听这番话,感动、感激、羞愧的情和意一起涌上心头。他撇下李红卫,几个大步跨上去毕恭毕敬地站在了老警察面前,双手递上一支烟,再双手捧上火,待他点燃烟,一脸坦诚地说,老蒋,不不,蒋老师,谢谢你。
老蒋仍没消气,说,谢我什么,户籍嘛,又不会搞侦查,不做这些做什么嘛。
这话呛得曾刚无言以对,他转身过去给杨子晴递烟,求助的眼神也递了过去。杨子晴会意,一句话就给曾刚解了围,也把事拉回到正题,说,老蒋啊,是得感谢你呀,不过别急,你把张盛带来了,等我从他那里取了货,还要请你喝大酒抽大中华。
是吗?那感情好,我等着。老蒋转怒为笑,又说,好啦,人交给你了,我回派出所了,今天我还值班。
杨子晴叫曾刚送送,曾刚朝他嘟了嘟嘴扮了鬼脸,意思是不愿意。杨子晴装着没看见,挥手叫他快去,他只好追在老蒋身后朝楼下走,走到厂区院坝,老蒋回头说,刚子,老子虽然对你有气,可看好你做事认真的劲,嗯,做警察就得这么干。又说,张盛那家伙滑得象条泥鳅,你审他可得做点准备,条条路都给他堵死,不然他不会交代的。
曾刚先侘傺后感动,没话找话说,蒋老师,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老蒋顾左右而言他,压低嗓门说,这不小葱拌豆腐,小菜一碟嘛,连戈元立都帮你说话,我还不知道?伸开双臂拦住他,又意味深长地说,别送了,回去吧,好好审那个狗日的,审对了路数,嗯,我看啊有戏。说完,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说,我可是一句都没问他案子的事。
望着老蒋又矮又肥走起路来显得臃肿拖沓的背影,曾刚想起一句话来骂自己:狗眼看人低。心灵再次震撼,这警察队伍里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毫不起眼的人也不简单呀。
果然,杨子晴把审张盛的任务交给了曾刚和李红卫。
怎么审?曾刚问李红卫。
你是警察,听你的。李红卫说的是实情。他比曾刚长十来岁,干单位保卫工作十来年,算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保卫,可相关规定保卫干部只能协助公安办案。曾刚虽是个新警,哪怕经验再差也是个警察,这是个身份问题,与水平无关。
那好,先感谢你的配合。曾刚故作老练说话,其实心里发憷,毕竟要以警察身份干活了,毕竟第一次面对面与违法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但他得鼓足勇气干,还得干好。杨子晴带着两个师兄查更重要的线索去了,临走轻飘飘说了一句,抓紧把张盛这事办结了。这话可以理解为对他曾刚的极大信任,让他单独办案了嘛,也可以理解为他不看重张盛这条线索,但派出所把人给你送来了,不把事情问清楚是交不了账的。
曾刚心里打鼓,但着实在盘算问题:张盛倒卖粮票不假,可他手上的粮票与本案的粮票有无联系,这才是我要抓的关键,通过查粮票的来源,追出本案的作案人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与李红卫简单商量以后,他俩把张盛叫进办公室,咔嚓一下就给他戴上呈亮的钢拷。张盛显然被吓了一跳,惊叫,干什么?为什么拷我?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干啊。
曾刚爱理不理地说,干没干,等会儿到局里去说。
啊,还要去公安局?张盛大惊失色。
嗯。曾刚漫不经心。
上了厂里专门准备的车,去往公安分局的一路上,张盛没话找话,曾刚和李红卫根本不搭理他。
到了分局,曾刚问张盛:知道这是哪儿?
张盛木愣愣望着他,说,分局刑警队。
好,知道就好,进去吧,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想好了咱们再谈。曾刚把他推进了黑咕隆咚的留置室。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曾刚和李红卫从机关马路对面小巷深处的小餐馆吃完饭出来,见大马路上路灯瓦亮,人来人往,有着急的商家门口已经挂起喜迎春节的大红灯笼,街头闹热的气氛里还有了几分喜庆。他俩心里压着事,没心思在街头逗留,径直回了办公室,把张盛从留置室里押出来,再把打包回来的一盒饭和一盒压着回锅肉的菜往他面前一放,说,先说你的问题,还是先吃饭?
饭菜热气腾腾,冒出的香气扑鼻诱人,张盛的尖嘴溜出一串哈喇子,涎着脸说,吃,当然是先吃,什么事情有吃饭的事大呀,对吧,曾干事?
曾刚胸有成竹笑笑,说,你的事,你明白我知道,咱说好啰,先吃后说,吃吧。
张盛还听得这话,脑袋一下子埋进了饭盒,稀里哗啦风卷残云一般就扒拉干净,还把掉在办公桌上的一粒饭捡起来丢进嘴里,尔后眼巴巴地望着曾刚。
嗬,没吃饱?曾刚问。
嗯。
曾刚叫李红卫给他倒一杯热开水,说,够了,够意思了,孙猴子。
我,你叫我孙猴子,你比我还小,你也在道上混?张盛脸色惊愕。
曾刚不以为然,说,大惊小怪,说,说你的事。
张盛变脸,坦然说,没事呀,我没事呀。
曾刚一掌击在桌上“呯”地一声,厉声说,没事,没事会传你到局子里?
张盛被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正常,小眼睛滴流转,一幅受冤屈的样子,说,我真没事,是你们叫我来的,我怎么知道什么事?
好吧,你绕来绕去地绕吧,你搅来搅去地搅吧,先把水搅混,再把事绕开去,然后,你就过关了,你就溜之大吉了,对吧,如意算盘就这么打的,对吧。
仿佛心思被看透,张盛又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只是小眼珠转个不停。
曾刚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嘉陵江牌香烟扔在桌上,自己抠一支点燃,悠悠吐几个烟圈,顿时,屋子里香气扑鼻。李红卫也抓过烟盒掏出一支,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在桌面上磕,然后又拿到鼻尖下颠过来倒过去地嗅,边嗅边说,嗯,这烟香啊,价廉物美啊。尔后打火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又说,这夜深人静的,来一支特别有味啊。
张盛为一老烟鬼,哪里经得住这般诱惑,双手举着铐子合掌作揖,摆出一副可怜样,乞求说,政府,公安,大哥,我也来一支嘛,行不?
不行。曾刚断然拒绝,说,不吃饭会死人,这不抽烟不会死人的。
会,会的,在外头我每天两包烟,没钱就用粮票换,饿肚皮也要抽啊。张盛死皮赖脸。
曾刚不理他,压住心中的烦闷和怨怼,埋头向门外走去。在门外的台阶上站住,起眼见院外大街上早已灯暗人稀,在回眼看分局院内除了主楼的值班室亮着灯,就是自己所在的办公室灯光雪亮,寂静中一阵寒风吹过来,阴冷致使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寒气锥心。他想,都知道干刑警风光,这寒夜里的辛劳谁知?
回到屋子,李红卫正使劲抽烟,见他进来使眼色让他看张盛耷拉脑袋昏昏欲睡的样,再用指头弹掉烟灰,眨眨眼,意思是这家伙可能没事儿,不然,怎么会酣然入睡?曾刚会意,心里也开始打鼓,都不看好这条线索,就我扭住不放,难道我错了?
可他心有不甘,就算与此案无涉,也得查清张盛粮票的来路。
他径直走到墙角拎起平时练身用的两只四十公斤重的哑铃,走过来,一只扔在水泥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另一只握在手里作伸展、回握、挺举动作。要说这哑铃还有点来历,在警校的一次摔跤训练中,曾刚被另一个省城来的同学连续两次摔倒在地,他极不服气,嗷嗷叫着冲上去要再来一盘,被教官厉声止住,下课后,两人还在捋袖子磨拳,有人叫一声:掰手腕,谁输谁认栽。众人闻声起哄。于是两人在操场边的石台上拉开架势,全班同学自然分成省城江城两派啦啦队,班上七个女同学也分成两队唧唧喳喳叫嚷,角力来回拉锯持续很久,曾刚使出吃奶的劲仍撑不住倒下手腕,江城派失望地哀声叹气,一片唏嘘。第二天他花了半年的生活补贴费去城里买了这副哑铃,也从此爱上了体育锻炼,几乎是天天把玩这副哑铃。
夜深人静时分,四十公斤重的铁疙瘩扔在脚前的水泥地发出的声音,对张盛来讲真不啻为一声巨响。他吓醒了也吓呆了,睁开朦胧睡眼又见曾刚挥舞着一只铁锤向他砸下来,吓得神经质地大叫一声,身体瘫软如棉哧溜一下滑落到地上,跪地如捣蒜般直叩头,手上的铐子哗啦啦响,嘴唇哆嗦着告饶,大爷,饶命啊,我,我说。
哈哈哈哈。这一幕让李红卫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说吧,来得及。曾刚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不动声色,只管把手上的哑铃玩得轻松自如。
张盛爬起身重新坐回椅子上,惊魂未定,说,说什么呐?
又装蒜了吧?曾刚轻轻放下哑铃,坐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叠粮票,两手抡开又合上,再抡开,又说,这是什么?
粮票啊。
什么粮票?
中国粮票啊。
嗬,你还认识啊。知道从哪儿来的吗?
不知道,不知道。张盛连连摇头,眼珠子也在晃荡。你的粮票,我怎么知道你从哪儿来到。
看你装逼,还要装多久?曾刚把手中的粮票归拢成一叠啪地扔在桌上,气愤地说,我现在告诉你,这些粮票是从曾驼背手里缴的,在明确的告诉你,曾驼背说这些粮票是从你手里买的。
曾驼背?是吗?张盛故作疑惑。
还装逼吗?不见棺材不掉泪吗?曾刚紧逼。
桌上摆放粮票的位置距张盛有五六米远,他伸长脖子想够近了看清楚点,可曾刚故意把粮票收起来锁进了抽屉。
曾刚加重了语气,说,曾驼背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你倒卖国家粮票该当何罪,你不知道?你手里握着这么大一笔粮票,从哪儿来的,你不明白?这些,你不说清楚你走得出去吗?
张盛仰头瘫在椅子上,脸色惨白,不语。
啪。曾刚把一个塑料文件夹拿起来又重重地摔在桌上,厉声说,抓紧时间啊,材料我是给你准备好了,再给你一分钟犹豫,说了,从宽处理,不说,咱们就换个地方再说,我不想再跟你耗神费事了。
张盛慌了神,缩回脖子,一顺溜就说,好好,我说,就是那个唐生,他说他是从一个襄樊来的粮票贩子手里买的,也只赚了一点点差价。
唐生,你知道的唐生是哪里人?
这个唐生不象是道上的人,也不象经常在江中区蹿地皮的人,以前不认识他。张盛象是觉察到自己说漏了嘴,或者有些后悔,想收缩回去。
不认识?不认识怎么做这么大一笔买卖?你这可是违法生意啊,不是小孩办家家,你蒙谁呀?曾刚明显不满。
张盛答非所问,唐生早跑了,说是谁也找不到他了。又说,李五一在,在江城。
李五一就是给你牵线的人?
对对对。张盛点头,又说,我什么都招了,给支烟抽嘛。
给。李红卫把烟点燃后递给他。
张盛卯足劲吸了好几口才吐出一口粗粗的烟雾。
曾刚注意到他的神色并没有卸掉包袱后的轻松,反倒多了一丝刻意遮掩什么的晦涩,由此断定他并未说实话。在李红卫记录完毕,把笔录拿给张盛签字的时候,曾刚用红色印泥将他的十个指头都捺印在了笔录纸的空白处。
七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夜灯还没熄,杨子晴同两个徒弟回到了办公室,见曾刚、李红卫裹着棉被和大衣蜷缩在布艺沙发上睡得正香,说话立马压低了嗓门,连走路都变得蹑手蹑脚。
一点轻微的响动让曾刚惊醒,见是杨子晴象是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激动,掀开被子立刻坐起身来就给师傅汇报昨晚的工作进展。听完,杨子晴说,咱们这专案组前呼后拥就五条好汉,办这么大的案子不能不算进展神速啊。又说,这大清早的,大伙儿都熬了夜,先去食堂吃饭,再来凑凑情况。
杨子晴正话反说,而实情不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万元户就一个富甲一方极稀罕的人物,发一个万元大案,尤其是盗窃公款的万元大案确属特大案件,理应引起高度重视并且组织庞大的专案组侦办,但警队警力匮乏,抽不出更多的警员,也只能如此。在他眼里,侦办大案经常出线索就有破案的希望,而曾刚的进步更让他喜出望外。
食堂没其他人,几个人围坐在杨子晴身边,把稀饭、馒头、咸菜吃得有滋有味。李红卫发问,那个曾驼背是个粮票贩子不假,可你怎么知道他买了张盛手中的粮票?
几个警察都知道曾驼背是杨子晴用了多年的线人,曾刚笑而不答,大师兄金龙喉咙里噎进一块馒头,故作深沉状,说,天机不可泄露。反过头来,又一脸疑惑,说,不过,小师弟,你那一叠粮票,而且是全国粮票,那里来的呀?是不是当工人比咱这当兵的“吃皮”呀?
金龙是退伍军人。“吃皮”是江城土话,大意是玩猫腻、捞钱、偷偷摸摸捞取好处。曾刚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杨子晴递一个大白馒头给曾刚,笑意盈盈,说,隐私不可泄露。
曾刚的笑意里现了一丝羞涩,说,我都二十五了,连女朋友都不见影,老妈给我准备结婚办席用的粮票好几百斤呐。
哈哈哈。众人大笑,笑得前仰后翻,冷清清的食堂升腾一股热浪。
小专案组议起大案来更加认真,五个人各抒己见,最后杨子晴拍板,把追踪唐生的下落放在第一位,其他的基础工作也不放手。经过批准,协查通报发出去了,请求布控查人的电话打给了相关的公安机关,重点指向湖北襄樊地区。
事太凑巧,不出三天,专案组接到警队值班室通报,说是襄樊市公安局刑警队来了电话说他们抓住了一个流窜盗窃犯,拒不讲身份,但从他满口的江城土话分析,可能是江城人,目前已被收审。杨子晴立马把电话打过去,了解到此人在襄樊仅作一小案,撬门进入一工棚,窃走两包香烟和一天裤子,关键是在其住宿的客栈房间内发现一包作案工具,其中有三把启子。启子?什么样子的?他抓住感兴趣的问,对方说,就是那种扁平状头子的。哦,他若有所思地放了电话。
层层汇报上去,头头们对此不大感兴趣,但同意去襄樊接人。
专案组会上,杨子晴说,假设襄樊那贼就是唐生,就得我们专案组去接人,谁去呢?他鼓励毛遂自荐,曾刚力争获得同意。他以十分无奈的口气说,只能叫李红卫一起去,确实手头事太多,不能多派人,你看,行吗?
曾刚拍了胸脯,保证完成任务,一定安全将人带回。
连夜出发,开往襄樊的火车需要十六七个小时才能到达,伴随着哐当哐当的车轮滚动声和呜呜直叫的列车汽笛声,虽然坐的是卧铺,就在层层夜幕下,曾刚却一刻都没睡着,心里很是兴奋,一干上刑警就遇上办大案,一上案就查获新线索,还有这第一次以警察身份出公差,生平第一次走出江城,真是既高兴又新鲜。然而因为任务在身,他心里装的更多是疑惑与设想,毕竟前方所面临的一切充满许多不确定的未知数,也许关押在襄樊收审所的人不是唐生,是唐生又可能不是本案的罪犯,也许他就一普通盗窃犯,与本案毫无关系,甚至与江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均无关联,临走之前,程文华和杨子晴分别交代,但又不谋而合,叫他抵达襄樊提了唐生就走,什么都别问,回江城在审他不迟,只管安全回来就是胜利。也许就这意思,也许看得更重,究竟这两个师傅级的老刑警对这贼怎么看,他不得而知,但他脑子里企望这个唐生就是本案罪犯,甚至是上清寺餐厅杀人案的真凶,一举破获两起特大案件,该是何等奇迹,当自己押着这贼回到江城该是何等风光啊!他居然想抗命不尊,拿住那贼就审,一审就破案。如此这般想来想去,纷乱复杂的心境怎能令他安然入睡。
计划,不,在曾刚来讲只有设想,设想没有变化快。到襄樊已是半晌午,直接找到收审所,给看守民警验明手续,对方说,幸亏你们来了,那个家伙死活不讲真实身份,还成天闹闹嚷嚷说他没犯案要走人,不然就要自杀。又说,我们也没辙,只好给他脚镣手铐一起上。说完,一个民警起身去监舍提人。
不一会儿,两个民警押着一个精瘦的高个子走进办公室。看守民警说,14号,你老家来人了。
那家伙一愣,起眼看着曾刚和李红卫,满脸不屑的神情。
啷个了嘛,操社会把个襄樊都操转了,连江城老乡都认不到了没?曾刚稳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敞开嗓门用地道的江城土话问他。
啊,你,你们......江城,警察。那家伙有些腿软,趔趄一下身体往下滑,旁边两个警察夹住他的胳臂朝上提才使他不至于跌倒。
江城警察,江城警察噻,看不出来,还听不出来迈?曾刚器宇轩昂,把个江城话咬得字正腔圆。
不摆了,不摆了,老子跑了弄格久弄格远,你吗都找起来了。我说,我说,上清寺那个汽车厂伙食团的案子是我做的,一万多块钱,几百斤粮票,逗是这些,我全部招了。那家伙被两个襄樊警察按到一张独墩上,还没坐稳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赶紧吐案子。
人是聪明还是愚笨,反应灵敏还是迟钝,心理素质是好是差,要看他在遭遇突然变故面前,能否瞬间表现出相应的得体的举止言行,这里边凝聚了当事人多少人生智慧的沉淀,所谓急中生智并不是简单的一招,其中绝对关键的一点是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所谓镇定自若,智从中来。面对那家伙突然招供,曾刚既惊又喜,但绝不慌乱,和李红卫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有些无奈又各有不同意味。曾刚是意思是我没问案啊,是他自己要吐啊,李红卫的意思是不在乎,他要吐就吐呗,吐得越多越好。
李红卫握拳击桌,吼了一嗓子,骂道:锤子个老子,你敢跟老子称老子,你个龟儿子。
这一震着实把那家伙吓得不轻,一下子跪倒在地,接连告饶,错了,错了,我是龟儿子,唐生错了,再也不敢了。
唐生?曾刚听清了,心中一喜,但嘴巴紧抿,说,你他妈唐僧,老子还玉皇大帝呢。
是啊,也有人叫我孙悟空。
西天取经回来了,梦也该醒了,唐僧叫玄奘,你叫什么?真名。曾刚顺势问道。
李波啊,地道的江城人,不信,你查。
不用查。曾刚表现出异常稳重的样子。
让李红卫做笔录,曾刚转身去所里的值班室给家里打电话。杨子晴指示,只做简要笔录,不要细抠现场和案情,安全把贼押回江城就算完成大任。
又连夜返回,两人押着李波先上车再找到乘警说明情况补票。刚坐进卧铺厢,看见窗外飘起雨和雪,夜幕下黑越越的山影、稀拉拉的灯光和着哐当当滚滚前行的车轮声,在加上要盯紧看牢眼前这个大案嫌疑犯,曾刚和李红卫看似平和,与李波没话找话摆八卦说段子,不是还开个玩笑发出愉悦的笑声,实则心里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多眨几次。除了用一副手铐铐住李波的双手之外,曾刚还把另一副手铐一头扣上他的右手一头扣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戏曰:同等待遇。李波吓得连声说,不敢,不敢,我这罪人与警察同等待遇岂不找死。又惹得大家哂笑,其他乘客见状疑惑这三人为何许人也。
就这样一路风雨兼程,快去快返,以至于若干年后,说起襄樊这个历史名城,曾刚说一点印象都没有,哪怕一点模糊的记忆都没有。
车抵江城,杨子晴带着警队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响的破车亲自接站,一行人径直回到分局。简短的碰头之后,专案组全体上阵参与审讯,杨子晴主审,曾刚记录,其余人环伺左右,李波从未见教过这阵势,象是吃了泻药一般一个劲地吐案子。问完记完再核实,差不多就一个通宵熬了过来。
天亮,杨子晴给程文华报告:公交公司修理厂食堂特大盗窃案破了。
程文华长吁一口气,眉开眼笑,说,一个老干探,三个新毛头,五个人破一起特大案件,可以啊,可以。边说边竖起大拇指,又说,不忙结案,还得深挖。
八
她嘟起嘴朝前努了努,把他的神情都学的惟妙惟肖,还使劲摇了摇头,加重语气说,这样不行,要细节,细节。又说,除了生动的情节,我要听详尽的细节,细节越细越好。说完,给了他一个微笑,笑意和蔼得可心。
她学说得如此俏皮,是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由得开心大笑,笑声中习惯性地嘟起两片嘴唇,把个笑脸扭曲得难看变形,十分滑稽,逗起她也忍俊不禁,一同乐开了花。
静下来,他给她面前的茶杯续上刚泡开的熟普茶水,她曲指在茶桌上磕两下,学广东人曲指代跪还礼,然后才端起牛眼睛一般大小的紫砂小杯,啜一小口热气腾腾的茶,认真地说,曾刚,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以为我很崇拜你?你以为我追求你是因为你很有魅力?是吧?停顿一会儿,她自问自答,NO,完全的NO。
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诧,曾刚蒙了,突然觉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关于刑事案件,关于破案,关于刑警,他俩至少聊了三五次了吧,每次他讲得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她呢,听得专心致志有滋有味,可今天聊到他干刑警侦办的第一桩案子,而且是桩特大案,尽管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也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成分起作用,但总有自己的能力、智慧和作为在里边,为自己的刑警生涯开了一个好头,现在想来都不无得意之色。可眼前这当口,她就是不高兴,也不知这话题从何而来,为何又急转直下呀!
你这是干嘛?怎么说这话?他嘟起嘴,挑起眼角,满脸不解,又说,当初你约我谈,我就声明过,咱们俩不合适,你不信,这不?
哦。嗬嗬嗬。姜晓雅抿着嘴直笑,连连摇手,说,误会了,误会了,我要你说细点,说具体点,我感兴趣你这些生动的故事,故事需要展现人物,没细节咋行?
你这些话还有一层意思,看我理解准确不?体会到了没?曾刚的眉头也皱起沟壑,心底的不满情绪压抑着没敢发作。你是对我说的人和事感兴趣,并不是对我感兴趣,对吧?
莫须有吧!她沉吟道。
他心底震动,好个莫须有,想当初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抗金大将岳飞害死在了风波亭,眼下一个莫须有的解释把我同我做过的事分割开来,把我埋葬在她心里把我破的案做的事活下来。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咱们俩就算是谈恋爱吧,我追求的是你,你呢,追的是我讲的故事,或者说是故事里的我,对吧?那,咱们俩是谈恋爱呢,还是谈故事?
兼而有之吧。她回答很轻松,好像不是一个什么问题,但她心里很佩服这个老刑警的敏感和睿智。
可曾刚扭住不放,说,破案、做事,都是我干的,能与我分开吗?
姜晓雅并非答非所问,依然笑不离口,说,你知道我是研究文学的,许多小说里写的我并非作者本人,而是作品中的主人翁,他说的话他做的事是作者塑造的主人翁的事,作者之所以用第一人称,是为了增强亲切感和现场感,或者是为了叙述的方便。
哦,我差点忘了啊,你是研究小说的啊。曾刚故意打起官腔。那么,我所讲的是我的经历我办的案子,不是你要研究的小说。
不一定吧。她颔首微笑,眼睛里荡漾一汪秋水,有期待也有爱意,说,我已经听了你讲的一些故事了,老实说感点兴趣,就象你喜欢听我给你讲文学课一样,有趣才能入港,就象在钢筋水泥的坚硬中打入一个软木楔子。又说,你接着讲,讲细点讲生动点,也许我会爱上你的故事,爱上......话头戛然而止。
两个人的单独约会不过两三次,彼此都在偷偷观察对方,彼此都在寻找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只要看见她两只略显深凹且不大的眼眶里明眸如水顾盼有神,曾刚就知道她来了兴趣,提足了精神头,也许会滋生出对爱的渴求,这也激发他更浓郁的谈兴。他接上话,说,会爱上我。
她眼里的光收束,说,涎着脸,恬不知耻。
不是,你讲文学,讲文学理论,什么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鸳鸯蝴蝶派、婉约派,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外国的狄更斯的个人主义风格,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情怀,毛姆的叙述“爆炸”论,村上春树的“墙蛋论”等等等,既是文学的,文学理论的,又是作品的,作品人物的人生,让我听起来既新鲜、刺激和震撼,常常被你渊博的学识和独到的见解折服,又勾起我曾经文艺青年的梦。他点上一支烟,嘟着嘴猛地吸了一口,十分惬意的吐出几个烟圈,又说,老实说,读警校的时候我选修了文学史,学的很认真,文学着实迷人,我也试着写,嘿,你别说,写的还可以,老师拿到全班同学面前作为范文念呢。
看来,你有文学的慧根。她揶揄一句,眼眶里的光又开始放射。
唉。这口气叹的很长,吐出来的烟雾都散得不见踪影,他叹气的余音还未了。后来,功夫废了。踏出校门,生活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家庭、孩子、人际关系够你烦了,刑警这活儿更要面对千奇百怪的案子,应对形形色色的人物,你要破案吧,案侦一深入,那些个丑陋的肮脏的撕裂的扭曲的人性在你眼前暴露无遗,让你心生厌恶、烦恼和愤懑,哪里还有心思去玩你那高雅的文学。
这就是你的低俗了。她撇了撇嘴,插话。
但是,但是,他几乎习惯了她又是褒又是贬的语言风格,这可能也是他俩对眼的地方之一,所以他对转折加重了语气。你的讲授,哦,对不起啊,我可能当你的学生都不够格,确实激起本人心底对文学的爱意。
不至于吧,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她不经意间撇了撇嘴显得意味深长,但不无得意。真话?
真话。
除了爱文学,还爱什么?她偏了头,目光躲过横在茶几中央那块精致的小广告牌直视他的眼。
他目光如炬,丝毫没躲闪,说,爱你呀。又说,那么,你呢?
她收回目光,红潮袭上脸庞,羞涩地说,爱你这个刑警。
曾刚哈哈大笑。
姜晓雅低头。
曾刚清楚地记得,那是两人约会中唯一的一次谈到爱,以后的约会尽管冷嘲热讽夹杂着渐次浓郁的爱意但就不在嘴上,俨然如两个交道颇深的老朋友碰面,一切尽在意会,或者用警队兄弟姐妹们的话说,他俩哪里是在谈恋爱,完全象是同道的江湖兄弟相处。地点呢,不是在浪漫而静谧的咖啡屋就是选一远离喧嚣城区地理位置偏僻的茶楼,喝咖啡由捻熟此道的她定品种定品牌,决定加黑糖或蔗糖或柠檬或蜂蜜,喝茶则由他亲自操刀,一套烫壶、沏茶、滗水的功夫下来,两人不尽着兴头趣味盎然都不行,最令人尽兴的是俩人各自的话题不是刑警破案,就是文学理论,或者就在两者之间转换,即使产生口舌之争,即使不欢而散,也觉着有滋有味。
眼前,曾刚聊到了他干刑警后办的第一桩案子,而且是桩大案,姜晓雅自然听起来带劲,想了解的越细越好。你接着说,捡精彩的说。她连催带赶,迷人的笑眼存有一丝欣赏的目光,又说,比如说,押回来的李波,不是说要审讯吗,这中间有什么波折?有什么可以细说的?
九
拿下李波似乎没费什么周章。
李波象是一个爽快人,他说,人栽了,就吐干净,吐了轻松,该打该罚该死,都认。所以,一开始接受讯问就竹筒倒豆子般稀里哗啦交代得干干净净,除了这起大案,还坦白了另外好几起盗窃案,案值虽不大但涉及川渝鄂湘黔几个省市。
看完曾刚记录的讯问笔录,逐页签字捺印之后,李波一脸疲惫紧张的神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又向曾刚讨烟抽。
曾刚说,不慌。就从抽屉里拿出印泥和玻璃板,将他的十指和掌纹捺印下来,才将半包嘉陵江牌烟和一包火柴丢给了他,说,别急,慢慢抽,把瘾过足。
一夜过来,李波可以说是又冷又饿,这饿是既饿了肚子又饿了烟瘾,此时烟在手,心急火燎地划火柴点烟,把腕上的钢拷弄得哗哗直响,还抱怨说,我吐这么多案,够你们领赏的了,烟都不供上。
好了,好了,少他妈啰嗦,老子还在陪你熬夜。金龙打个哈欠,极不耐烦。
你熬夜,有烟抽,我可是一只没抽啊。李波很是享受地吐烟圈,有一沓无一沓与金龙斗嘴,又说,案子吐了,我去坐牢,你去领赏,你熬夜,值啊。
把李波送到收审所,曾刚和金龙回到办公室,还没跨进门就听见里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进门果然见三人躺在布沙发、竹椅和用四把木椅相连接的木床上,睡得可香甜呢。金龙说,熬不住了,咱也睡会儿。说完,从柜子里抱出一件军大衣,捡开办公桌上的墨水瓶、玻璃板,蹲身上去就开睡,不一会鼾声轰响。
曾刚心里疑虑重重,睡意全无,点燃一支烟,静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梳理脑子里的“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李波吐案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隐瞒,吐得这么干净?第一次办案就这么轻而易举破了,这可是一桩大案呀?李波肯定是一流窜犯,是盗窃惯犯,怎么着也一老奸巨猾的贼,就这么轻易缴械投降?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想来想去,老是闪现李波轻松的言谈举止里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他把公交公司修理厂食堂盗窃案的所有资料摊在桌上,再拿出他能收集到的上清寺餐厅杀人案的现场照片和案情通报,细细比较异同,反复琢磨相同之处,最终有一点他说服不了自己,李波多数是在外地作案,在江城露面都少,以至于江城贼道上知道其人其事的都不多,他会在本地连续作案?只会作盗窃案的贼,会是杀人案疑犯吗?
想得昏昏沉沉,他终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几个人顾不得饥肠辘辘,又谈起了李波案子接下来应该去查证的工作。曾刚又想起心中那些疑虑,如腹中块垒沉甸甸的不吐不快,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末了,还意犹未尽说,对李波案我心里真有“十万个为什么”吔。
大家沉默,都陷入了思考。
曾刚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