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荆州和沙市是两个不同的城市。每到周末,父母都会骑上自行车,带着我穿越两城一同去到爷爷家。在已经模糊的儿时回忆中,那个以河南、山东人占主要比例的大院里,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各类面食的味道,耳边不时传来悠扬的豫剧唱腔,一种和南方小城迥然不同的风格常常使我有莫名的穿越感,并随之贯穿了整个童年。
那时,习惯了米饭的我,虽也并不排斥面食。但常常是大快朵颐的吃过玉米面甜汤和猪肉大葱馅饺子后,还痴痴的等着想象中那碗米饭。可十有八九不能如愿,回到荆州姥姥那边,总是气鼓鼓的告状说:“在爷爷那边,他们几天都不给我吃饭!”确实,对于一个南方小孩来说,没有吃到大米,就不算吃过饭了。
过去,天灾人祸导致河南生活环境艰难,为了谋生,大江南北都有河南人的身影。出来的人多了,鱼龙混杂之下,自然良莠不齐。于是乎“所有的坏事都是河南人干的”似乎成了定律。再后来,网络兴起,铺天盖地充斥着对中原大省的地域歧视。年轻的我怀着对从未去过故土之本能维护,开始还和天南地北网友争辩一番,可众口铄金之下,个人的力量如此微小,渐渐的也就懒得与人争辩。
事实上,真实的河南是什么样,我也并不清楚,印象中河南似乎就是路遥书中所描绘的漫天黄沙和窑洞窝头。
父亲总是说有空带我们回老家一趟,去看看故乡的黄土地和传说中的窑洞。可是他工作忙的很,一直没能成行。
(P.s.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以陕西农村为背景写作的,并非河南)
直到年的国庆长假,大家都有了空闲,计划了很多年的归乡之旅总算能够得以实现。六百多公里的旅程,一家5人同车出行,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大型集体活动了。一路上,儿子有点兴奋,因为爷爷给他描述了一个奇特而略带魔幻的窑洞和黄土高原,令他对此次行程很是期待。
父亲念念不忘的家乡,其实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很模糊的印象,因为他7岁时就离开了河南,和我爷爷一同搬迁到了湖北。他的河南话,听起来感觉更像是襄阳口音。“乡音已改鬓毛衰“,此行的更多目的是想让我们知道,我们这一家是从何而来,家族的历史是怎样沿革下来的。
过去的故事
父亲的出生地在河南省巩义市河洛镇胡坡村,隶属于郑州市。洛河在此流入黄河,形成了“洛汭”地区,是炎黄子孙最早繁衍、生息之地,也是远古帝王修坛沉壁、禅让祭天之所。这儿孕育了灿烂的古代文明,所形成的河洛文化被称为华夏文明之源,可以说是汉民族的起源之地。历史上的名人古有杜甫、现有常香玉等等。
而我们老家的房子,就在黄河岸边的一座大山之中。六十年风雨沧桑,小村落附近早已物是人非,父亲怎么也回忆不出老家在哪里。好在当年胡坡村出了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就住在我们老家隔壁。那就是曾经的国家副总理吴桂贤同志,有了这样著名的人物,自然好找,一路问询而去,总算是见到了传说中的窑洞。
窑洞已荒废多年,本早该拆除了。但是地方政府考虑到毕竟曾经是国家副总理的故居,还是予以了保留,就这样,作为邻居的乔家故居也一并给留下至今,让我们也能再次一睹故乡的风采。
刚看到这一排窑洞时,惊叹原来乔家还有如此气派的豪宅。后来听父亲说起才知道,除了靠边的三孔窑洞外,其余全是吴家三兄弟的。吴家人口虽多,但和乔家关系相处极为友好,两家人互相来往颇为频繁。吴桂贤同志年少时,要去西北国棉厂参加工作,一人出门家里放心不下,还是我奶奶送她到陕西宝鸡。此后,机缘巧合下,吴桂贤同志担任了国家领导职务,其间过程就略过不表了。
我爷爷那辈人,并不太爱和晚辈讲述过去的生活。也许是因为那个动乱的年代承载了许多的苦难,令人不忍回忆。所以很多事,都是比较模糊的说法,在父亲回忆中,我大致梳理出我们这个家族的些许轨迹。
但往事回忆起来总是太过困难,之前看记录片《客从何处来》时,总奇怪为何许多人的记忆会出现偏差。可能是在浩渺的时间中,人的记忆中总会掺杂一些个人的想象和推论在里面吧。在这次寻根之旅中,我充分体会了这些记忆的不确定性带来的麻烦。努力把这些文字记录下来,只能作为一种参考,让我们的下一代不至于对过去的历史一无所知。
太爷爷并非河南本土人士,在胡坡村这个地方,和隔壁的吴家都属于外来户。听说太爷爷来自山西晋城的高平县,是北坡那边乔家沟人,名讳乔元。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上世纪20年代左右时带着太奶奶一同来到了胡坡村。那时山中的小村落,虽然生活艰苦,但地处偏远少有外人打扰,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应该是个避世的好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个大山深处,养育了我爷爷他们五姐弟。
太奶奶也并非河南人,听说她来自更加遥远的察哈尔省(也可能是绥远省,均属现在的内蒙自治区)。在以前的中国,出嫁的女性无法保留自己的姓氏,于是大家只记得她的名,叫做“巴特尔”。从这个姓氏来推断,太奶奶十有八九是属于蒙古族人氏。太奶奶很少提自己的往事,因此她的过去已无法考证。但可以想象的是,如果不是动荡的时代背景导致生活无以为继,只有在被逼无奈情况之下,人们才会背井离乡的离家数千里去生活吧。
我爷爷共有姐弟五人,爷爷的大姐早早嫁到陕西宝鸡,多年后也断了联系。爷爷上面还有四个哥哥,他排行老幺,在多子多福的农村,这本应是极好的人力资源资本,可遇到战争年代,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师团和第20、26、37师团在巩义黄河附近向南进攻,与国×军71军发生了激烈的交战。
为了扩充兵力,国×军87师和地方乡公所一同,在地方上大肆“抓壮丁”。当时国×军政策甚是不得人心,地方上青壮年纷纷躲避,有的投奔了八路军,有的远走他乡。而爷爷和他的三个兄弟就没有如此好的运气,他们在胡坡村遇到了征兵队。爷爷的大哥为了保护三个弟弟,和征兵队争执扭打起来。最终大哥被征兵队活活打死,二哥被抓了壮丁,从此音讯全无,有人说战死沙场,也有人说他跟随国×军去了台湾。三哥去向不明,多年后一人回到胡坡村,不和任何人提那些年的经历。只有爷爷逃过一劫,在大山深处躲避了数日后辗转回到了家里。
太爷爷在五姐弟还年幼时就撒手人寰了,家里主持大小事务的是太奶奶。经此一难,太奶奶觉得要赶快为我爷爷定下一门亲事,好歹要把乔家的香火传承下去,毕竟战乱时期,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同在巩义洛口村的奶奶娘家人也正考虑,是否在偏远一点的地方为她找个人家。因为那时日军对郑州间歇性进行轰炸,并在周边的几个乡村进行了大屠杀。而洛口村周边一马平川,交通便利,日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袭而来。此时,只有远离平原的山沟里才是安全所在,奶奶娘家虽是洛口村的大地主,日子过的富裕,但家里并无权贵之人,无法掌握命运。大时代背景下,疏散家里人口女眷才是当务之急。就这样,经人介绍,太姥爷找到了胡坡村的太奶奶,拜托太奶奶说:“我女儿就交给您了,您愿意当作女儿就当作女儿,愿意当作儿媳妇就当作儿媳妇吧”。
太姥爷临走时留下了一头毛驴、两袋麦子。这份资产,在当时是一笔了不得的嫁妆,两家人这就算定下了亲事。婚后,奶奶在小山村照顾老人,爷爷经太姥爷的介绍,到郑州的一家纺织厂去学徒,挣钱养活一家老小。
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爷爷离开了纺织厂,自己找了一家经营洋布的商号,从头学起销售业务。
(P.s.洋布即机械纺织和印染的布料,对应的是手工纺织的土布,并不特指进口布料,小朋友们看不懂,特此备注一下)
可是,这家卖洋布的商号并非表面上这么简单。爷爷慢慢发现,常有些神秘的客户半夜来商号洽谈业务,每到此时,老板和帐房先生总会让他“到路口去看着一点,有陌生人来了就咳嗽一下通知里面”。后来,老板也交给爷爷一些送信、传递管制药品的事情干。
直到有一天,随着形势的日益严峻,商行老板出于保护爷爷的考虑告诉他了真相。他们这个卖洋布的商行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的联络点,而爷爷当时做的工作,其实是地下党交通员的工作。老板强调,如果被抓了,要一口咬定什么事都不清楚,他不过是商行的一个伙计而已。
只是,爷爷并没有在那个时候办理正式的入党手续,解放后也就不被组织承认工作经历和党龄,只能算是编外人员吧。后来,为了解决爷爷退休的问题,我父亲还曾经寻访过当时的商行老板,希望他能出具一些证明。可是那时原来的商行老板已经出任了河南省体委主任,考虑到外调证明一系列手续的复杂性,以及一些具体问题,也就没有去麻烦老领导了。
地下党的工作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轰轰烈烈,日子就这样平淡的一天天过去,日军败了退去、国×军也败了退去。接下来新中国成立、我的父亲出生、二叔出生,爷爷也离开情报战线,成为了国营企业的工人。
平凡的世界如果没有什么变动,我们家就会像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安静的在河南生活下去。可是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国家为了建设襄樊电站,组建了河南省中原电力公司部分人员,到襄樊去参加建设。于是,爷爷响应组织号召,带上奶奶和二叔,随着单位一起搬迁到了湖北,而我的父亲则留在了巩义和太奶奶两人相互照顾。
历史总是有着那么多的转折,当爷爷奶奶离开河南去襄樊后不久,已经很久没有音讯的三爷爷突然回到了胡坡村。这些年他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他不说,谁也不知道。但是他的性格变得极为暴躁,经常对当时还年幼的父亲拳打脚踢。太奶奶虽然心疼孙子,但她也不忍心过多责怪离家多年的儿子。于是,托人将我父亲送到了襄樊的爷爷奶奶身边。
父亲在襄樊上了小学,可是一家人团聚没有几年,襄樊电厂的建设就告一段落。几个参加建设施工的单位,合并重新改组为湖北省电力建设二公司。开赴荆州地区建设沙市热电厂。考虑到当时襄樊生活条件较好,而沙市电厂建设刚开始,生活和学习都不方便。于是我父亲又被一个人留在了襄樊。直到初中毕业,下乡插队后返城,才正式来到荆州。
至此,我们这一大家人算是暂时安定在了荆州生活,姑妈、三叔和小叔都出生在荆州。后来随着电建二公司承建武汉阳逻电厂,姑妈一家人又随着公司搬去了武汉。我的父亲和二叔没有在电建二公司工作,自然是留在了荆州。三叔和小叔虽然在二公司工作,但是考虑到诸多因素,也留在了荆州。
未来怎样,我不清楚。也许我们会在荆州世世代代生活下去,也许会因为其他原因离开。但是,希望国家能永远安定和平,让人们能自由选择生活,而不用像我们的祖辈那样,被战争,被饥荒逼迫着背井离乡。
我甚至还有个梦想,也许我的后人们,有一天会有机会走出地球,向着遥远的宇宙去移民。那时,会有一篇“地球往事“来记录我吗?
年10月于湖北荆州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