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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带砺人人都有一颗当逃兵的心上

张远祥:九十七岁。

籍贯:湖北松滋。

番号:防空高射炮团第四十一团一连文书。

军阶:防空兵中士。

抗战忆述:

在被抓去当壮丁前,我只是湖北松滋乡下的一个懵懂少年,整天独自在蓝天白云下的水湖里捞鱼,觉得孤独心慌了,就对着无人的湖面吼几嗓子。那一年夏天,国府和日本人开仗的消息传到了松滋,社会上纷纷嚷嚷了一阵,就没什么波澜了,我也感觉这事和自己没卵关系,中国的地界那么大,日本人打不到松滋来。

没想到年尾的一天傍晚,我拎着鱼下湖回来一进家门,两个乡公所的乡丁拿着枪在家里等着了,还没来得及搞明白麻姿事,就被押到乡公所。本来,当兵打日本无所谓,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完全没心理准备。这样抓人当兵,冒意思,伤自尊哩!

第二天,大哥给我送来了几件洗换的衣服和五个银元,兄弟二人相对垂泪,我和大哥感情很好,他是中国式的长兄,性格温和,有情有义。母亲去世后,他尽可能地照顾我们后面四个小的,我很依恋他。没想到这次分别,却是我和大哥的永别。

1、壮丁都有一颗当逃兵的心

我们乡这批壮丁一共三十多个,经由松滋押送到宜都,汇集了其他地方的壮丁之后,几百人一起转运落武汉受训。

我们下武汉的轮船叫裕兴轮,是战争爆发后被国民政府扣押的日籍船,这条船很大,能装上千人,船顶居然还有篮球场,他们也不怕篮球飞到江中。船到武汉的时候是半夜,我们这群乡下土包子在船上看着灯火辉煌武汉三镇,被惊得口瞪目呆,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叹说:“看到这样漂亮的美景,即使和日本人打仗被打死,也值得了。”

战时武汉街头

壮丁集训地点在前日本租界的海军司令部内。剃头、换装、编队,第二天就开始训练,训练非常枯燥无味,伙食又差。老兵们从天还没亮就驱赶我们起床跑步,一直到睡觉,没点空闲休息时间,简直就像个木偶一样生活。我们本来都是乡下野惯了的孩子,在天地之间无拘无束地生活。一下子转变到这种刻板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好多人忍不住逃跑了,但都被抓回来捆着用扁担打。

我想回家,也想跑,但我知道不能乱跑。前面被逮住的人都是傻子,蠢得要死。营房的围墙上都是铁丝,外面还有岗哨,没看清楚周边地理环境,肯定跑一个死一个。

我仔细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发觉墙上铁丝网上破了个洞,墙下还有废弃的烂灶砖垫脚。看来只要翻墙落地,闷头猛跑就可以逃出去。

一天晚上,我假装睡了一会,蹑手蹑脚地穿好棉衣,系紧鞋带,一身上下扎得利索精干。很顺利的摸到了墙下,先喘了几口气,让心跳稍定。接着很小心地爬上墙头,钻过铁丝网,腾地跳了下去、、、、、、

脚一接地,心里不由得狂喜:麻痹的,终于逃出来了!还没等我喜欢完,远处传来岗哨的一声吆喝:“那个,不许动”。这一下,真是搞得我魂飞魄散,下意识撒腿就跑。岗哨呼叫前面的人拦截,没跑多远,我就被几个人按倒在地,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押到队部,没头没脑的就是一顿暴打,连大哥给我的那五块银元,也给他们搜出来没收了、、、、、、他妈的,真是土匪哦!

好多年之后,我才怀疑铁丝网上的那个洞,纯粹是故意留下的破绽,目的就是让我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往里钻。晚上岗哨盯死这个地方就行了,如果一点破绽都没有的话,逃兵就会想办法到处乱钻,监视效率反而不好。

只是傻人有傻福,当天夜里,我在禁闭室里听到营房里一阵嘈杂,哨子声口令声此起彼伏,天没亮壮丁就全部开拔了,估计是补充到下面的部队去,我这个逃兵反而被遗忘一边。扣押我的部队属于武汉的警卫部队,审讯我的排长妈的娘的乱骂一通后,把我留下来插入他的部队,还专门派了一个老兵给我单独补充训练。

在武汉街头游行的士兵。

战事越来越紧,没多久这支警卫部队也改编成了野战部队,和高射炮部队一起在前日本军营里一起训练。这支高射炮部队是武汉警备司令部自行成立的地方部队,购置武器的经费来源于武汉各界士绅商贾捐款,各种武器装备待遇都比我们好很多,他们主要是招收武汉的青年学生,但城里人怕死不愿意当兵,他们招不够人。我这样的乡下人倒是羡慕得要死,很想去投奔他们,但同在一个营区驻扎训练,这事不好办。我想,即使高炮部队把我收下了,这边去讨人的话,那边也不会留我不放。

我发觉被拉来的壮丁,在驯服的面孔下,人人都有一颗逃跑的心!不久之后,我们这支部队被拉出营区,到汉阳郊外野训。当时有个新兵,黄梅人。据说是从襄樊那边的部队逃来武汉的。这个兵看上去很憨,傻头傻脑的。干活训练都很下力气,别人停止休息了他自己还在那练,长官都表扬了他几次。

可就是这个憨兵,有次半夜站岗却拖枪逃跑,这样事情就大条了。本来开小差在部队里是军之常情,谁也不会当个事。可拖抢逃跑那性质就完全改变了,要知道当时风声紧,对汉奸很警惕,社会盘查也很严。上段时间我看管的犯人里,有个人身上藏有两张日本女郎的照片,就被逮进来审讯。谁知道这个黄梅兵是不是想叛国投敌?部队派了几个班的兵力去追捕,两天之后把他抓了回来。

长官恼火被他憨厚的外面所蒙骗,没啥子好说的,吊在树上先暴打一顿,又饿了几天。他在树上喊疼喊饿求饶的声音,真是让人瘆的慌。最后他被行了军法,枪毙!

可即使这样,仍没有打消我逃跑的心。当时我已经在这部队呆了半年,人人都以为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对这个集体产生了依恋和感情,不会再当逃兵。有一天,轮到我当副采买,就是和伙头一起去买菜,监视他有没有贪污菜金。在菜市场的时候,我故意落在后面,趁人多拥挤的时候,头一低就往边上的小巷跑去、、、、、、

福布斯高射机关炮

别冤枉我怕死,我不是逃回家。我慢条斯理地向驻扎的营区走去,老子要投奔高射炮部队~!为什么?待遇好阿!训练没那么累阿!不用上一线阿!相对没步兵那么危险阿!还有好多好处的、、、、、、、不告诉你。

高炮部队连学生都招不满,当然肯接收我这样自动来投的老兵了。他们的操练我早看在眼里,轻松得要命,无非就是把博福斯高射炮打开、架跑、瞄准、收炮;实弹射击就是打孔明灯;这多好玩吖!

训练了一段时间后,我们被分派到汉口飞机场担任防空任务。敌机来了就打,敌机走了就休息,安逸得很!我是观测兵,拿着观测镜给敌机测高、测距就是我的任务,此镜能放大倍,战事间隙,我会拿着镜子到处乱看。这次真是进了个好单位,再也不逃了。

2、战斗在自贡

武汉会战失败后,38年底我们高射炮三个连撤退到重庆,被军事委员会收编,番号是防空学校下辖的独立营。防空学校的教育长是广东梅县客家人黄镇球中将。

39年春上,独立营调防自贡,保卫井盐生产。当其时,沿海一带已被日军占领,海盐基本断了来路,原来靠海盐供应的两湖军民食盐断绝,不得不仰赖川盐接济。作为四川盐业中心的自贡盐场,便承担了供应川、康、滇、黔、湘、鄂、陕各省7千多万军民食盐的重任,自贡的井盐生产关系着重要的战略意义,自贡的经济地位也骤然提高。

自贡的盐卤水管

井盐的生产要经过凿井、采卤、制盐等一系列工艺、和采石油一样,其中钻井技术对井盐生产具有决定意义。有些井打不出盐卤水,那就惨了,等着破产吧!

盐井开出后,汲取卤水的输卤竹管就从几十米高的天车上铺设下来,将卤水运送至煮盐、煎盐处。而后,巨大的盐锅将水分蒸发,最终制成井盐。

自贡到处林立着木头搭建的井架。因为食盐供应紧张,自贡的盐老板们就像早几年山西的煤老板一样,真是赚得盘满钵满,出门就有四人抬的轿子,狗腿保镖前呼后拥,小老婆多达七八个,比神仙还快活!

运盐的船

相比我们,就过得有点惨了,当时物价上扬非常快,自贡离贵阳的校本部又远,做领钱计划的时候,数目还勉强维持,但到发下来的时候,物价又上涨了一大截,结果军费老不够用,伙食都难维持。部队因此军心不稳,又出现了逃兵。我勤俭节约的抠门习惯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后来尽管口袋里有钱,看着馆子里的水煮牛肉鲜红鲜辣,我也是吞一吞口水,狠心走开。你是不知道自贡的盐帮菜有多惹人流口水、、、、、、

独立营到自贡时,还没敌机来过轰炸,当地人们对我们只是好奇,不是很乐意接近。从40年7月开始,敌机就经常来了。把周边的县城北炸成一片废墟。只有自贡在我们的保护下,没怎么挨炸。特别是盐井,安然无恙,那一座一座的井架,没被轰炸掉一座。说老实话,我们没把握打下敌机,打下那是瞎猫碰着死老鼠,高射跑的作用就是威胁敌机,令其不能低飞准确轰炸而已。

自贡的盐老板和市民意识到我们的作用,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敲锣打鼓送猪送羊来缟劳独立营,还每月拨出一笔款子给我们补贴。这样我们的日子才好过点。

就一般而言,敌机也不敢低空轰炸高射炮阵地,那是当活靶子。它们只能高空轰炸,投弹没什么准确率,能炸着也是瞎猫碰着死老鼠。但也有不幸的人,营部副官李畅,被炸为飞灰,什么都找不到。我们连的副连长,湖南人,军校毕业,老爱把马靴擦得锃光瓦亮的,也被炸死。我们找不到他的遗体,只能找到他一只挂在树上的靴子。

有一天下午我在营部门口站岗,路过一个大娘。他站在我面前对我左看右看,端详了一番。然后说我是她儿子,拉着我要我跟他回家去。出于安慰老人家的心理,我开始没否认。广义上说,我们当兵的,不就是人民的儿子么?蒋委员长不也教育我们,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但顺着大娘的口气,她是越来越固执,拉着我的衣袖都哭了。我立即不敢再含糊,很温和但语气坚定地告诉她,我是湖北人,老娘已经死了,我不是您的儿子。劝慰了好久,才把大娘劝走。

走的时候,她还频频回头,很不甘心的样子。看得我是心如刀绞,我明白大娘对儿子已经思念成疾,她肯定也有个样子和我差不多的儿子被拉壮丁走了,所以才认错人。而且他儿子八成已经牺牲在抗日战场上,否则,再倥偬也不会不给家里报平安的。这场战争,不知道有多少个中国母亲,为了民族的独立解放,献出了自己的儿子。

连阳标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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