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
爹迷迷糊糊的一觉醒来,见我坐在他脚头,低着头沉思着什么,就撑着身子坐起来。忽然间,他瞥见好像有一条干涸的血迹,挂在我的嘴角,急切地问我:“江娃子,你嘴丫子咋流血了?”我砸吧砸吧黏黏糊糊的嘴,用手捋掉下巴上的血痂子,咽下腥涩的口水对爹说:“没什么,不小心把舌头咬了。”爹知道自己的大儿子,不是无事生非的主,定是事出有因才突生变故,可还是难以原谅我临阵脱逃,只用半是爱怜、半是责备的目光扫了几扫面无表情的我,不再吱声。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责问自己,我到底错在哪里?错在了对纪律和规矩缺乏敬畏、错在自以为是的个人主义,部队给我的处分,应当接受,引以为戒;爹对不管什么原因而导致临阵脱逃的鄙视,也当接受,在爹这个深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老兵面前,任何解释都是站不住脚的!但我绝不会因此丢弃良知,见到恶人施暴,照样会该出手时绝不犹豫!
天快亮时,扶着爹去了一趟卫生间。回到病房,爹忍不住问我:“你说说,为啥节骨眼上让你复员的?”我没有正视爹的目光,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从爹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拿上火柴走出了病房。
给爹打来热水洗完脸,没等妈送来早餐,就回家去了,我想尽快把退伍安置手续办了,早点有个事干,快点走出阴影。
回家洗漱完,先到锅炉车间找到王主任,聊了聊厂里的近况,他见到我挺高兴,听说我复员就建议我要求分回酒厂来,现在厂里待遇好,已经开始每月发不低于三十块钱的奖金,另外季度是季度奖、年终是年终奖。安置办的工作人员倒是挺热心,因为不是成批复转的退伍人员,就省去了很多复杂的程序,验过我的退伍证件和部队的退伍证明、档案、粮食关系后,推荐我去几家银行找找看,说他们正从人民银行独立出来、扩编招人,尤其是复员军人可以去做保卫工作。我提出来,直接把我分回酒厂,我是厂子弟长大的,人都熟,而且可以就近照顾身体不好的父亲。他们还劝我再考虑考虑,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就拿着安置通知,成了酒厂的职工,又回到王主任身边,在锅炉车间当了一名工人。
爹的病情已基本稳定,但由于他严重贫血,又有陈旧性心肌梗塞和脑动脉粥样硬化这些慢性病,医院开了需要长期病休的证明,我妈也被厂里安排长期照顾他,工资发85%只是没有奖金。
离开这几年,厂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白酒车间已扩展成了大曲车间、珍珠液车间、酒精车间这样三个主体车间;制曲车间扩大成了包括高温曲、中温曲、快曲、酵母生产四个工段,新建为糖化发酵剂生产的大车间;锅炉车间也由一台船用锅炉增加到三台锅炉、拥有四十几人的大车间。复员回来家里住不下,我就住在拐角楼的集体寝室里,只是在家里吃饭。
锅炉车间的老人我都熟,尤其我参军走的时候,刚复员回来的常道福,现在是车间的核算员。见了我,依然热情地叫我“妹夫”,还跟我开玩笑说:“你个小兔崽子,当兵走了,也把我表妹的魂勾走了。现在回来了,该你狗日的还还账,安慰安慰她了。”虽然我嘴里说他“扯包蛋”,但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中毕业被剥夺高考机会后,到参军前的那半年既温馨又晦涩的经历……
(一五八)
那是一段压在心底、也是痛在心底的往事:
被取消高考资格,虽然可以堂而皇之地挣钱为爹分忧,但与可能改变命运的高考擦肩而过,心里却是有万分的不甘,因而内心的苦涩挥之不去。就在我情绪一落千丈的时候,一个白皙高挑、扎着马尾辫、每天穿着粉红色短袖寸衫和天蓝色百褶裙的女孩,走进了我的视线。
她的大舅、二舅都是我们厂里的干部,她给她大舅的孩子带到三岁,送到厂里的幼儿园,现在回头带她二舅只有一岁的孩子。我是在每天中午和傍晚在茶炉房打开水时,看见她一只手抱个孩子,一只手提两瓶开水,开始注意她的,当时心想“谁家的大人这么狠心,让个女娃子抱个孩子排队打开水”。以后,只要碰到她抱孩子打开水时,我就让她把水瓶交给我来排队,灌满后再递给她。第一次她不好意思,羞得满脸通红,还是我直接抢下了她的水瓶……。
说来也怪,她二舅的孩子特喜欢我,一见我就缠着要抱他,她也就此有人替她换换手歇息一会儿,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
她比我小两岁,家在县城东南郊的蔬菜队,父亲是一名“雄赳赳、气昂昂, ”的 排长,回国转业后,分配在县生产资料公司,七二年因胃癌去世后,她妈妈就从县城搬到娘家,一个人把她们兄妹五个拉扯大,勉强供她哥哥姐姐读完高中,她是初中没读完就辍学,给她的舅舅们带孩子,以减轻妈妈的负担的。都有一个当过兵的父亲,有着同样想替家长扛起家庭重担心愿的我们,两颗稚嫩的心自然而然的贴得很近。
她每天上午趁小表弟睡觉时,把二舅一家人的衣服洗完后,就抱着孩子出来玩,我们熟悉以后,就经常抱着她表弟来我们家。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机房改造的地方,她来到我家,帮着一人在家里忙家务的奶奶,择菜、扫地、擦桌子,反正见空就帮奶奶做点事儿。每次我下班回来,奶奶就不停地夸她:“这个嬢娃见泛、勤快、心眼好……”很是喜欢她!我对她的好感,也越来越强烈。直到有一次,我悄悄地买了一张电影票塞给她,是陈强和他儿子、张金玲、李秀明和刘晓庆主演的喜剧片《瞧这一家子》。第二天她找到我,对我说:“电影真好看,把我肚子都笑疼了~,你咋没去呢?”她见我低头不语,就硬是要给我一角五分电影票钱,推让时我们的手碰到一起,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与异性接触,我的心里砰砰直跳,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之际,只见她脸呷绯红,缩回手抱起她的表弟,逃也似的跑开了……
夏天刚过完,我妈开始到处说我们“早恋”,我爹知道后严厉地训斥她“再丫说,老子撕烂你的臭嘴!”,可我妈哪里能管得住她那张嘴呀?到了国庆节以后,再没有见她来过我们家。直到她得知我要去当兵后的一天晚上,她让我二弟把我叫到河边的柳树林子。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在一颗倒伏的枯柳树干上,她把早知道我学习成绩好、又会吹笛子,在厂里大伙都夸赞我是个吃苦耐劳的好娃子,以及我妈散布的流言传到她舅舅、舅母耳朵里后,严厉警告她“不许再和王江娃子来往!”等等说了一大通,我默默地听着,感动着一个少女对我的欣赏,也自责因我给她带来的委屈,还有我那可恶的妈给她造成的伤害。最后,她先站起来说:“春江哥哥,反正我们现在还小,你去当兵也好,到部队好好锻炼长点儿本事,不管当几年兵,我都等着你!”说完,她转身先走了。
这个“她”就是常道福的表妹,已经有近四年没有见到无数次想起的她了,经老常一提起,就有些迫不及待,我何不问问老常他表妹的下落呢?
(一五九)
转眼临近“五·一”,吃过晚饭,我邀病秧子的爹出去转转,他好像明白回来后很少与他交流的我,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就跟我一起来到玉玺山前的蛮河堤上。
我和爹慢慢地在河边散着步,几次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还是爹先打破沉默,问我:“你是不是想跟我好好解释,为什么紧要关头被部队处理回来的缘由?”我摇摇头回道:“爹,不是,部队有铁的纪律。虽然违纪被处理回来心有不甘,通过反思也汲取了其中自己缺乏自律、好冲动、不守纪律擅自行动的教训,但我绝不后悔!今后见到坏人作恶,我一样会出手制止。这件令我难堪的事已经过去,不想再提起,我已把在部队的所有照片、日记、信件全部烧掉。”爹又问我:“那你想跟我说啥子呀?”想着找一个对象是我的人生大事,也是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父亲的大事,就鼓起勇气,把我的心事和顾虑向爹和盘托出,一定要征得他老人家同意、至少是谅解。
“爹,你还记得那个叫晓玲的女娃子吗?你对她印象如何?”爹说:“咋不记得呢?是个懂事、勤快,也是个从小遭孽的苦命娃娃。”我就把当兵临走时,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有对爹说了一遍,最后我补充道:“爹,我觉得勤快的人都心地善良,而好吃懒做的人……,您要是同意的话,‘五·一’放假,我想去襄樊的大棉纺厂去找她,据说她在那里给她小姨带孩子,还不知道人家现在什么情况呢!”爹听了,沉思了一会儿,似有感触的嘟咙了一句:“是啊,要是找个好吃懒做、半半吊吊的婆娘当老婆,那一辈子就惨了!”就不再说话,看来爹是同意了。
“五·一”的前一天,我跟王主任请了半天假,第一次独自去襄樊,午饭都没吃,坐上了因南漳至襄樊修路,要绕道宜城需要三个多小时的班车。快四点,班车到了人民路与大庆路交叉口的襄樊长途汽车客运站,又在街边的报摊上买了一张市区交通图,查到襄樊棉纺厂的位置,挤上9路公共汽车,来到襄棉大门口,打听到了该厂双职工家庭,集中住在家属区北院,就朝那里走去。进了院里,连续问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人:知不知道有一个南漳来的、当保姆哄娃子的女孩?几个人都说:这么大的厂,职工都认不全,那里知道谁家的保姆是南漳来的?这可真是愁煞我也!
我只好漫无目的的在家属区转悠,走到第四排第二栋标有26号家属楼楼下的时候,从一个一楼开着的窗户里,传出了清脆的叫声:“江娃子、江娃子!”我寻声扭头望过去,窗口里站着的不正是我要找的人吗?毕竟几年没见,我两步跨到窗下,仔细一看果然是她,一种幸福的眩晕袭满全身:我的天呐,这简直是有如神助,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迅速出来把我领进屋内,一边给我倒茶水,一边兴奋地对我说:“刚才抱我表妹去买蛋糕时,看到9路公汽上,一个瘦高个站在过道里举手扶着栏杆的、穿白衬衣的小伙子很像你,但不敢相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呵呵”,还没说完,她的小姨下班回家了……
(一六〇)
她小姨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我站了起来,她抢到我前面说:“哦,小姩,他是二舅他们酒厂的同事,刚才买蛋糕时在街上碰见了,我就喊他过来坐坐。”我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她小姨来回扫视了我们两眼,疑惑地问她:“你们好像很熟吧?”我接口说道:“不是很熟,刚好碰见了。”她的小姨没理会我,直接进了厨房。我知趣的起身告辞,她也追出来送我,我们边走边聊,一直走出北院。站在街边,她对我说:“小姩天天催我跟她们厂车队队长的儿子见面,说是谈成了,可以把我招到棉纺厂当职工。我一直推说我还小,坚持不去见面。这不,明天‘五·一’,她就要带我去队长家吃饭,我不同意就还在生我的气。”我听了心里是五味杂陈,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好的到城市来的机会呀,而我却不能给她任何保证,只能眼看着自己牵肠挂肚的人,有一个更好的归宿,就咬咬牙说:“你小姩是为你将来考虑的,是真心对你好,你就听她的话,见见面接触接触再说呗!若这个小伙子可以的话,人家又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你就可以来到城市,当一名大型国营工厂的正式职工了,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呀!”她听了眼圈一红,拉下脸说:“你成心气我!”含着眼泪转身跑回去了。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跑出我的视线,才叹了一口气,朝着长途车站的方向走去。
走到车站附近时,已经七点多了,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街道两旁的路灯开始陆续亮起来,午饭都没吃,肠胃饿的咕咕作响,就在街边的地摊上,买了一份炒面,草草吃了一顿饭。吃完,就走进车站对面的“襄樊饭店”,看看厂里设在这里的办事处陈德良他们在不在,不在的话就出示工作证让服务员把办事处的门打开,将就一晚,明早就坐第一班车回去。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瞪大双眼看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满腹心事。
首先想到爹,从小饥一顿饱一顿的落下了胃病的根子,缺乏营养加上胃病消化不良,进而导致严重贫血;又由于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一人肩上,我妈不仅不替他分担一点,反而时常做出一些荒唐事、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出来,气他、怄他,更使他患上了心脑血管疾病。想到爹的不幸,在感到他此生难有出头之日的同时,暗下定决心:宁愿打上一辈子光棍,也绝不将将就就跟类似我妈这样的女性,勉强凑合一个家庭。
再想起来的路上,憧憬着她会像当年我走的时候说的那样,会一直等着我,若能跟她成为终身伴侣,我决不允许我那刁蛮的妈,欺辱、伤害她!今天见了她,明显感觉出她的的确确是在等着我,可她的家人肯定不会让她放弃进大工厂、吃上商品粮的机会,而去跟我过一辈子的。心里充满着矛盾:既心痛心上人儿可能作为别人的新娘,又不想耽误她过上好日子的前程,只能把泪水咽回肚子里,祝福这位好姑娘!
第二天回到家里,爹见我一副怅然若失、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明白可能我跟心仪已久的晓玲之间没戏了,拿出他的半包烟,搁在桌子上心疼的对我说:“儿子,抽颗烟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一六一)
爹总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当成最好的奉献给亲人,就像爷爷刚出狱回来,他跑去买了些最爱吃的猪头肉给爷爷吃,害得只吃素的爷爷事后忏悔了很长时间一样,这一次把他能消除烦闷的烟拿出来让我抽,期望帮我用烟来烧掉坏心情,这就是爹对亲人挚爱的方式。而我自己没出息,从此有了烟瘾,而且越来越大,成了一个铁杆“烟枪”。可是,就跟“借酒浇愁愁更愁”那样,把嘴抽起了泡,心中的隐痛还是丝毫不减。
爹知道我在部队是受到委屈回来的,憋在心里不肯说出来,接着又遇到这个闹心的事,就一再叮嘱家人、特别是我妈:“都消消停停的放安静点儿,乱哄哄的烦人很!”这些天,我没事就待在车间,谁要是有情况我就给谁顶顶班。老常倒是十分关心我和他表妹的事,我如实告诉他:“没戏了,人家要留在襄樊了,肯定比回南漳要好得多。不过,你也没机会当我的‘领导’啦!”对这件事,我慢慢也就想通了,真心祝福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生活。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星期,她跑到车间找我,请我代她参加南漳县绣品厂的招工文化考试。我不敢相信的问她:“你咋跑回来了?”她跟我讲:“你走的第二天,我和小姩一起到那家去吃饭,其实就是正式见面。当我看到那个娃子留着长发、戴个墨镜、穿件花寸衫和喇叭裤,完全是一副二流子模样,那里有你身上的一点正气呀?根本没有你靠得住气!我白了小姩一眼,直接就回南漳了。回来我把情况一股脑全跟我妈说了,她没有责备我,还支持我说‘你做的对,跟一个二流子生活在一起,那日子能过踏实才怪呢!’。这不,刚好绣品厂招工,只招50人,但有多人报名,我姐姐跟我都报了名,要考语文、数学,我怕考不好,就找你帮忙来了。”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天开眼啊!我高兴地合不拢嘴,毫不犹豫地答应道:“没问题,到时候你记着提前通知我,我好请假去参加考试。”她却嗔怒地瞪着眼睛:“亏你还笑的出来,我要是不回来,你就再也不会去找我了,是不是?”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是好,她才莞尔一笑:“瞧你那傻样!”就高高兴兴的走了!
中午回家吃饭,我一路吹着《啊,朋友再见》的口哨,上到三楼,爹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问道:“啥事这么高兴啊?”我对爹做了个鬼脸,冲厨房喊道:“奶奶,饭好了没有?我饿了!”爹也撵到厨房对我说:“儿子,从复员回来就没见你这样高兴过,你等着,我去买点兰花豆、花生米,咱爷俩喝点!”爹乐呵呵的下楼去了。
当我和爹端出几样下酒菜,奶奶也见我一反常态喊饿了,正在加一个鸡蛋汤的时候,妈回来了,看我们几个人莫名其妙的高兴着,劈头盖脸整出一句:“你们高兴啥?有啥好高兴的?不知道‘穷狗子发欢、必有灾难’吗?”像一阵寒风一样,把我们的好心情,刮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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